被星星撞死_寝室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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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星星撞死

  【池良宙】

  池良宙在上课。

  池良宙在摸鱼。

  池良宙上课摸鱼。

  好吧,那篇论文代写其实还差一点收尾。虽然自己对什么浪漫主义风格论并不感兴趣,而且买主也表示糊弄一下得了。但出于职业操守,他仍查了不少资料,花钱打印了出来。

  他没买笔记本电脑,直到打字实在有诸多不变,便狠心买了个折叠小键盘,连在手机上打字。他倒是有个收平板的想法,连上键盘怎么也像那回事,何况电子阅览室也是计时收费。

  而且有了平板,自己用手指头画的画也能留存下来了。

  就在自己在结语处卡住,疯狂润色那些狗屁不通的结论时,老师往他这儿瞪了一眼。太投入了,忘记自己键盘太破,噪音有点大。池良宙瑟缩,一直苟到了下课。

  收拾东西时,那张被说丑的签名卡,在池良宙从课本的缝隙里掉了出来。

  他捡起来,又颇具赞赏眼光地看了看那至繁归于至简的设计。黑色而流畅的线条框住了半边纯白的卡片,又在折角处缠绕出的玫瑰和藤条。大红色花朵线条是点睛之笔,抽象的画风不至于使黑红配色太过偏向哥特风,以不显得整本书被归类为青春伤痛文学。

  在他心里,最好的设计就是极易临摹但绝对无法原创的样子。

  旁边一个同系的陌生大哥和他一起坐在最后一排,睡了整整一节课。这会儿醒了,第一时间就盯住了自己手里的那张卡。

  “卧槽。”那位大哥感叹。

  池良宙心道,有眼光哦。

  看不出这位身形魁梧的猛男大哥还对这种小插画这么感兴趣,不愧是文科专业,一个个卧虎藏龙。猛男就要配玫瑰。

  对方请求把卡借他看看,他自然是欣然同意。

  “你这是真的。”大哥把卡片对着窗外的光照了照,仔细查看那字迹的沟壑,“没错,绝对没假。这东西积德几世才能抢到吧,你哪儿搞来的?”

  “啊……”池良宙回忆,“我看这个卡的框框挺好看,朋友顺手就送我了。”

  大哥沉默了。

  大哥期待又决绝:“200卖吗?”

  “啊?”池良宙惊掉下巴,“这张纸你出200?为了一张纸?”

  “是。”

  “不行,这个是朋友送的,转卖遭雷劈。何况其实我很喜欢这个设计啦。”

  “喜欢框啊,那好办。你去复印一张,把这个原件卖我呗。”

  大哥不依不饶,加价到250。

  两人又对线了几回合,池良宙终于觉得不对劲,落荒而逃了。

  通过对话他算看出来了,这个人想要的绝对是签名,所以复印才能让两人各取所需。

  这个作者的签名竟然这么值钱?

  回到寝室的他摸摸鼻子,在浏览器上查了查这位作者,扫了一眼他的百科词条。多项荣誉之下,他感叹学长关系果然很硬。世界上的能人千千万,如果对每一个都抱有极大热情似乎让人太过疲惫,但如果这个人和自己的现实生活产生了某种联系,那便截然不同。

  成倍增加的敬畏纵然也十分真诚,但一定程度上更掺着慰藉无聊生活带来的亢奋。

  找出那本书看了起来。翻开一页,哦,开局死人。不过这次写得还真不是他擅长的追凶探案,因为死的是的就是主人公,“我”。

  第一人称视角。

  这是发生在死去之后的故事——

  阎王爷温柔地冲我笑了。

  “你的死因是?”

  “赤贫。”我坦然回答。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只穷鬼了。大家掌声欢迎。”

  池良宙读了几页,大概讲了这个死者是一个大学生,由于贫穷失去希望而自杀,死后被分配到地府档案部做人事管理,从基层干起。他在好奇为什么不用投胎时,被指引来看地府的相关条例。

  石碑大门血红的大字触目惊心。上面写着:

  凡自杀者,无权投胎。

  又在一旁寻到一句小字。

  注须重寻人生意义,方可再回人间。

  的确,本就一心寻死,也不急重新来过,地府条例还是很人性化的。然而……。

  我压下心中升起的悲凉,问他,“如何定夺是否领悟人生意义呢?”

  “主要看你是否已领悟到人生的意义,其次看你业绩,再次人脉。”

  “懂了。”我笑了,“估计是主要人脉,其次人脉,再次人脉。”

  “哈哈哈哈……想不开的孩子。”他看着我,突然起身上前,逼近我的脸,混沌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脸,“别太悲观了,因为毫无用处。这世界,本就由不得你。”

  我被这诡异的笑容吓得连连后退了两步。

  我不解,我如何想不开了?

  抬起头来,扩大的视野却正好看清这殿堂的楹联:

  功过是非一锤定音

  恩怨情仇烟消云散

  继往开来

  当我再低头时,他已消失不见了。

  工作后,我负责对各种自杀的鬼们进行分类。

  有被救森林火灾的采水直升机抛进森林的潜水员,在高大的树杈上用树枝一下下刺进动脉自杀,被自己划分为衰鬼;

  有大喊着“我只能为爱一个人活,但可以为爱两个人去死”的情种,被自己划分为痴鬼;

  有旅拍途中攀上火山,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秒跳入岩浆的艺术家,遗书上说:“如果水泥地和焚烧炉禁止我的尸体融入生态,我就自己去找。我最喜欢老虎,我要被老虎吃掉。不,不,我要把我的杰作留给世间,我要保证摄影师的安全……”

  他对于摄影师的保护,也仅仅是出于自己作品的得以留存的考虑。

  对于最后的行径,我无法理解,无法分类。毕竟我只是一只穷鬼,没酒也没故事,地府里依旧是社会底层的样子。

  鬼不用做梦,却时时刻刻都被困在自己的视觉记忆里,一闭眼就能浮现。

  我望着那棵承载了他灵魂的参天大树,看见棕色干涸的血瀑顺着干裂的枝干从上至下,一路蔓延;

  我听见追悼会致辞者说“人们最应该原谅的是天才的私生活”;

  我看见黑色的岩体上溅出赤红的、滚烫的岩浆,那人大喊着“求你了,别管我,拍下来。”

  好吧,他的死法依旧不是我能够理解的范畴。不过我遇见了一个画家,是他让我真正知道这个分类到底如何命名。

  我创立了一个档案合集,命名为疯鬼,把我不理解的全都扔进去。

  这时池良宙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余也】

  余也:[今天没拿到快递吗?

  吃两周:[拿到了没拆忙看书

  余也:[……

  余也:[嗯。

  原来他不是不看书,只是不看我的书。余也怅然地想。

  【池良宙】

  打断的思绪又重新回到书上,琢磨起那个画家的死因。说从前有个包揽各个奖项的知名作家,他是忠诚的完美主义者,每次出书,事无巨细都要自己一一把关。他最注重书的封面,会在书籍出版前,社交平台上提前发一条对封面的期许。但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有点损的方式,能起到给画师施压的效果。

  但有一个账号,每次在作家发完期许,都能够立刻出图,完美符合要求甚至更加壮阔恢弘直戳人心,令人看一眼就深铭肺腑。作家怀疑这是什么ai技术,但有一次他发现即使自己没发所谓的期许,画家也能凭作品的文字,挥洒自如,画到自己心里。就这样来来回回很多次,作家直接在社交平台上扬言说,以后所有的封面都要他来画。或是因为对纯粹的艺术都有所追求,或是迷恋这种分寸感的君子之交,总之出于某种神秘的默契,二人从未私下聊过天,更没见过面,甚至连彼此的账号都没有关注,就这样通过中介合作,过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年,由于大作家在垂暮之年依旧独身一人,时感清醒带来的痛苦,与痛苦衍生的无尽的空虚,逐渐产生了自决之意。

  他写了一本写自杀的人。

  但由于自己的情绪只是孤独,只能写出些刹那的美学感受与生命的张力,虽然文坛上的赞美愈盛,但作家自己始终知道,本质上这是一本晦涩生硬的书,彻底从此前所有作品的高度上跌落了下来。

  他写作从不留有余地。他知道,自己被名利与孤独蒙蔽,早已失去了当年的灵气,可能此生再也写不出好作品了。

  他感到郁闷,甚至开始生病。

  那一年里,画家也没有画出那幅相应的画。

  距离他们相知,已经几十年过去了,作家觉得他可能已经去世了。或者,他已经再也看不上自己的作品了。

  其实,后者更令他难以接受。作家病得更重了,沉疴难起,命悬殒殁之际。

  就在他准备撒手闭眼时,家里的佣人告诉他,画家发布了自己的作品。

  他颤颤巍巍地坐起来,看见那副画,有他的落款,名叫《死于季节嬗替的人》。

  画是动态状态的宇宙,背景是锃亮的星团,内容是一个人被运行的地球撞死。

  那个人脸上该画眼睛的部分,是白色的空白幕布。

  作家呆坐了几个小时,只是痴痴地盯着屏幕。

  自己写的书是死的,但他画活了。是他没能通过文字表现出的挽歌,被画家那幅巨幅的的画给补充上了,甚至溢出来,甚至漫灌,最后一泻汪洋。

  天黑了。他霍然坐起来,他要去见画家。搜集信息过后,经过万般险阻再见到他,已是一周之后了。

  一周之后,他找了死在画室的画家。

  作家来的时候,就知道画家活不了。这种程度的感官错位的幻觉,绝非酒精能够带来,那空白的双眼,也许就是未完成的一笔。

  手机扔在地上,已经没电了。地上散乱的纸上有他的日记。

  画家说,他自认是天赋型选手,每每读完作家的书,手中的笔好似自有神识,手中作品自然浑然天成,信手拈来。这么多年,他与作家已成神交,但唯独这本书,他画不出来。他觉得情绪不来找他,便去主动寻找情绪。他吃了致幻的蘑菇,疯魔状态下一个失神入戏过深,在临死而不自知的状态下创作了这副画。

  画上无眼,我错过了初见。我知道那一眼的空缺,该是你睁开眼的样子。

  人类想要太多,所以让残缺赋予永恒。

  那一瞬间,清醒带来的痛苦,痛苦衍生的空虚,都被冥蒙的真实填满。

  佣人再次进来时,发现作家已经在睡梦中去世了。

  双手捂着一具年轻尸体的双眼。

  而双眼双手之上,是那幅画被挖下的长方形空洞,双眼周匝,是璀璨的星团。

  两个人好像都被星星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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