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1
十烨坐在蒲团上,看着四茶有些想笑。
安平镇的镇民为四茶新塑了神像，就安置在关帝庙神龛里，是一只体型和豹子差不多大小的白猫,昂首端坐在关帝神像脚下，体态修长，姿态优美,左瞳为蓝,右瞳为金,很是漂亮优雅。据说，那一夜大战，四茶就是用这个形态和恶鬼战斗的,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一战成名，一战成神。
十烨实在无法判断这传言有几分真,毕竟在安平镇百姓的口中，自己是个金光四射华光满面,弹指间数万恶鬼灰飞烟灭的彪悍存在……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夜的大战是如何艰辛狼狈,差一点就要变成白煊的业绩了。
四茶绕着自己的神像左边转转，右边转转，还时不时用同样的姿势坐在旁边摆造型，那叫一个得意，只是他毛绒绒的奶猫形象在那个高大上的神像旁边,怎么看怎么有几分喜感。
白煊磕着瓜子口中啧啧有声，“一只奶猫仔竟然被传成了威武美丽的神兽，真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以讹传讹。”
十烨：“……”
白煊：“怎么,我说的不对？”
不是不对，但也不全对，总之——
十烨颔首：“对。”
白煊露出了两个小梨涡，表情比四茶还得意。
“吱吱吱——”
“啾啾啾——”
草精和夜游神连蹦带跳跑进关帝庙，蹭蹭蹭跳上神龛，围着四茶乱转，四茶眼睛一亮，“白煊大人，十烨道长，灯会要开始啦！”
话音未落，一个白团子、一个黑团子、一个绿团子已经冲出庙门，奔向了山下的万家灯火，三途龟们不甘落后，竖起龟壳咕噜噜滚下了山。
“走吧，凑个热闹。”白煊拍拍手站起身。
十烨点头。
相比四茶他们的火急火燎，十烨和白煊并不着急，没有御风，没有狂奔，而是选择慢慢步行。
路在山林里蜿蜒，夜色正浓，月亮挂在中天之上，绵长的月光掠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响声，虫鸣和萤火相互交叠着，忽远忽近。十烨感到风的凉意，拂过额头鬓角，有些潮湿。
今天的白煊有些奇怪，格外安静，出了关帝庙后就不发一言，如雪的白衣也仿佛浸入了沉默的夜，一只萤火虫在他的额前绕来绕去，映得眉眼愈发清凉。
他不说话，十烨也不说话。
十烨本就是喜静的性子，觉得就这般肩并肩静静走着也是不错。
有月光，有蝉鸣，有风，有树，还有身边的人……
“唉——”白煊幽幽叹了口气。
十烨稳步向前，匀速前进。
“唉——”白煊的声音大了几分。
十烨继续走。
“喂！”白煊按住了十烨的肩膀。
十烨脚步一停，侧目看着白煊。
白煊绷着脸：“我有心事！”
十烨：“看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问我？！”
“既是心事，自是要放在心里。”
“……”
白煊眼角乱抽，连带着半边脸皮都在抽动。
十烨没忍住，嘴角勾了起来。
白煊瞪大眼睛半晌，然后又好像认命了一般，垂头丧气闷着头向前走。
十烨没动，轻声道：“说吧，你瞒了我什么？”
白煊背后倏一下绷直，僵硬转过身，看着十烨的表情多出了几分惊恐。
“你、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星儿偷偷告诉他，夜游神带来的卷轴有三根，白煊只给他看了两根，还有一根银色的被白煊藏了起来。
十烨推测，之前白煊在他昏睡时偷偷烧掉的，应该就是那根卷轴。
十烨不知道那根卷轴里的内容是什么，但仅凭颜色判断，应该比其他两根卷轴更为重要，或者说更为严厉的神令，但无论是什么，既然白煊不说，他便不问。
白煊虽然有些话痨，行事偶尔也有些不着调，没读过什么书，但十烨相信，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自有抉择。
十烨信他。
不过若白煊愿意讲，他自然也是愿意听一听的。
这个连话都藏不住的家伙到底能瞒了他什么事儿？
不知道是十烨的眼神太过犀利，还是白煊做贼心虚，在十烨的灼灼目光下，白煊又是挠头，又是摸鼻子，磨蹭许久就是张不开口。
十烨不着急，依然静静看着白煊，静静等着。
终于，白煊憋不住了，长长吸了一口气：“有人趁恶鬼□□，发动政变，企图夺取阎罗尊位，导致阎罗十殿大乱，地兵部损失惨重，自顾不暇才祸及人界——对不起！”
十烨呆住了，脑海里将白煊的话来回过了三遍才理出个条理，不由大惊失色：“什么？！”
难道银色卷轴里说的是冥界政变之事？！
白煊长吁一口气，小心观察着十烨的表情，“所以冥界绝不是见死不救，你……你千万别对冥界失望啊……”
这是重点吗？！都什么时候了，白煊怎么还有闲情关心他对冥界的看法？！
十烨扶住额头，定了定神，“现在，冥界如何了？”
“政变失败，叛军被地兵部剿灭，”白煊道，“新阎罗登基。”
你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出这么严重的事合适吗？！
十烨几乎吼出声，又强自压下，“政变既已失败，为何又换了阎王？”
“上任阎王本就老眼昏花不擅政务，被这么一吓干脆就退了位，选了新阎罗上位。”说着，白煊双眼一亮，“尘埃落定，万事大吉！”
他说完，又呲牙乐了起来，笑容明朗，就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十烨却是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又问：“那你烧掉的是——”
“今夜可是安平镇的庆祝灯会，”白煊搂住十烨的肩膀，“再不走快点，好东西都要被吃光了。”
说着，纵身凌空高高跃起，十烨只觉眼前一亮，踏风踩月一路飞入安平镇，风吹万灯拂面而来，色彩斑斓如画。
整座安平镇被彩灯装扮一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放眼看去，七彩灯带横贯街巷，随风摇曳，光华流动，红色的宫灯、蓝色的走马灯、绿色的树叶灯，白色的小兔灯，粉色的桃子灯，黄色的水梨灯，每个灯下都缀了平安铃，叮铃铃脆响。
十烨第一次见到如此的景象，站在茫茫人流中，有些恍惚。
苗三娘抱着星儿蹲在卖糖人的小摊前，星儿手里举着金黄色的糖灯笼，四茶、草精和夜游神趴在边上，眼馋看着上面的糖人，摊子老板大笑，分别取了两根糖人插在草精和夜游神的头顶，又取了一根塞到四茶嘴里，三只小家伙顿时大喜，顶着糖人欢天喜地跑向了灯街，星儿跳下地，大笑着追了上去，苗三娘无奈摇头，提裙跟在后面。
刘鱼娘站在首饰摊前，盯着琳琅满目的簪子无法抉择，张大哥扭扭捏捏走过去，挑了一根银簪塞到刘鱼娘手里，两个人的脸同时涨得通红。
画皮妖们设了一张超大脂粉摊位，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摊子前挤满了爱美的姑娘们，李秋桐和几个师兄弟举着各种颜色的刷子倾情讲解，人群中时不时爆出欢呼声。
最神奇的是，十烨竟然在街上看到了黄将军和鬼兵们，他们残缺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不再是断腿缺头的形象，身躯覆盖着一层澄明的光泽，背着黑旗走在灯光下，皆是喜气洋洋，路过的百姓看不到他们，径直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也不在意，依然笑闹着看着街市灯景。
这般的景象，就如梦境一般。
十烨想起了陶景，当时，他坐在夜色中，看着万家灯火说：
【真想就这么待着，再多看看这万丈红尘熙熙攘攘啊……】
当时的十烨并不懂这句话，而现在的十烨，却似乎有些懂了。
“那有肉包子！”白煊拽住十烨向前跑去。
白煊的衣袂在的灯下白得发亮，翻飞若云，十烨看着看着，竟似是看呆了，不觉就随着白煊飞跑起来。
百姓一张一张笑脸从眼前划过，热情招手：
“十烨道长，好好玩啊。”
“十烨道长，那边有好吃的。”
“白公子，跑慢点，别摔了！”
“哈哈哈，十烨道长定是又饿了吧。”
十烨敛下睫毛，轻轻笑了。
四周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不少姑娘掩口惊呼，白煊诧异回头，待看清十烨的表情，也笑了。
四周静了下来，十烨停下脚步，白煊就在自己面前，站在灯火阑珊下，如宝石般的红瞳中莹莹若水，朝自己笑着。
心口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溢满了，仿佛月亮般皎洁，仿佛晚风般柔软，仿佛晨露般清澈，仿佛灯火般温暖，这种温和又灼热的感觉从他的心口缓缓溢出来，流入了他的脸颊、耳廓、头顶——突然，发髻上“啪”一声。
白煊瞪大了眼睛，指着十烨的头顶，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你的簪子……”
十烨一怔，探手摘下枯木逢春簪，原本的枯木竟是不知何时生出了嫩嫩的绿意，顶端还发出一个小小的花骨朵。
十烨懵了。
难道这就是——枯木……逢春……
“这是桃花吧？”低沉声音突然从左侧传来。
十烨一惊，白煊“哇哦”跳到了一边。
钟馗双臂环胸，身着黑袍，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深邃漆黑的眸子打量着十烨。
“老钟你能不能别神出鬼没的，吓死人了！”白煊拍着胸口道。
钟馗目光转向了白煊：“你小子胆子挺肥啊，竟敢用一昧心火烧了阎罗令，公然抗旨——”
“老钟！”白煊捂住钟馗的嘴，连连跳脚，“嘘嘘嘘——”
钟馗眼珠子转向十烨，又转向白煊，挑眉哼了一声。
白煊这才放开了钟馗，长吁一口气道：“新任阎罗殿下派你来的？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
钟馗：“你说呢？”
白煊不自在摸了摸鼻子。
他们三人的话语焉不详，十烨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心里却隐隐生出不详来。
白煊烧掉的是——阎罗令？
这名字听起来似乎不太妙。
“其实这事儿挺好的，皆大欢喜不是吗？”白煊又道，“我继续做我的白无常，虽然穷了些，但胜在自由自在啊。”
钟馗望向四周，“为了这些人族，值得吗？”
白煊拍了拍胸脯：“你是没见到当时我力战恶鬼潮是多么的威风霸气！”
钟馗没理他，又看向了十烨：“还是说，为了你？”
十烨：“……何意？”
白煊脸腾一下红了，飞速否认三连：“我不是别乱说没这事！”
钟馗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啾啾啾！！！”夜游神兴高采烈飞奔而来，狠狠扎到了钟馗怀里，闭眼使劲儿蹭着钟馗的衣服，像是在撒娇。
三途龟也叽里咕噜滚到了钟馗脚边，伸长脖子摇摇摆摆打招呼。
四茶和草精远远躲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
钟馗转头朝四茶轻轻颔首，四茶感动得差点没哭出来，草精则是吓得软成了一摊。
“别想得太美，迟早你要回去善后。”钟馗对白煊说了一句，指尖亮出一张紫符，“三重结界咒——启！”
半透明的结界拔地而起，风停了，光影凝滞，所有的人类停住了动作，仿若他们的时间全部静止了。
黄将军率领着鬼兵们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了钟馗面前，齐刷刷跪下，李秋桐和画皮妖们远远站在一边，遥遥望着，看不清表情。
“黄将军，你们——”四茶问了半句，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眶红了。
“吾乃冥界鬼兵部钟馗，现召黄穷及其麾下一百三十名鬼仙入地兵部服役，尔等愿否？”
众鬼兵露出了惊喜表情。
“有架打吗？”黄将军问。
钟馗点头：“有。”
“有新刀吗？”张小山问。
“有。”
“有新铠甲吗？”
“有。”
众鬼兵一片欢呼：“我们愿意加入鬼兵部！”
钟馗的脸上破天荒露出了笑意，他本就生得俊，这一笑，如初雪融水，甚是惑人。
鬼兵们起身互相击拳吆喝，好不乐呵，黄将军朝着李秋桐遥遥招手，神情很是嘚瑟：“李秋桐，我们要去冥界地兵部啦，以后再也不用听你们这帮酸儒唠叨啦哈哈哈哈哈！”
李秋桐静默片刻，上前一步，清秀的面容映在灯光下，温笑如玉，抱拳施礼道：“此一去，不知何日还能相见，万望诸位珍重。”
“珍重！”画皮妖们齐齐躬身施礼。
黄将军大笑三声，率领鬼兵同时抱拳，铠甲铿锵响彻夜空。
“保重！”
钟馗召出漆黑的冥界牌坊，这一次的牌匾不是“奈何一路”而是“地兵部一路”，鬼兵们唱着歌踏着步走了进去，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钟馗掏出一个布袋放在地上，让三途龟一个接一个钻进去，夜游神也想钻进去，却被钟馗拎了出来。
钟馗：“你留在人界，跟着白煊。”
夜游神：“啾啾啾！”
“这是阎罗殿下的命令。”
“啾——”夜游神蔫了，有气无力点了点头。
“嘿嘿，小游游，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多好啊。”白煊抓起夜游神，却被夜游神狠狠咬住了虎口，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钟馗摇了摇头，一脚踏入黄泉路，向了想，又转身道，“十烨道长。”
十烨忙抱拳：“鬼王有话直说。”
“你以为白煊如何？”
十烨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啰嗦，吵。”
钟馗噗一下笑了出来，这一笑和刚刚又是不同，甚是慈爱。
“那小子倒是会选——”
撂下这么一句不知所以的话，鬼王大人和牌坊一起消失了，四茶跳到白煊肩膀上，遥遥望着静止的人群，深吸一口气：“白煊上神，我准备好了！”
白煊点头，飞出一张紫符，轻声道：“归元咒——启！”
紫符飘向空中，化作细碎的绿色精芒茫茫散落在所有人的身上，百姓的眼瞳中划过朦胧的水光，结界碎裂，安平镇的时间再次恢复了流动，灯会依旧热闹，灯光依旧璀璨，只是所有人都没发现，街角画皮妖的美妆摊位不见了，还有，他们已经忘了什么……
“归元咒是消除记忆的法咒，”白煊站在关帝神像前道，“为了维持人界稳定，维持信仰力平衡，天条规定必须消去人族关于神族的记忆，只留下模糊神秘的信仰感。”
十烨看着四茶在关帝庙里忙忙碌碌打扫，没出声。
清晨的阳光落在神龛之上，贡品鲜果散发着的香甜的气息。草精和夜游神分别窝在白煊和十烨的肩头，表情有些沮丧。
“四茶，”白煊招手，“我们要走了。”
四茶停住，尾巴垂下来一瞬，又高高竖起，转头道：“大家放心，大家再见。”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他的眼睛里眼泪滴溜溜打转，眼看就要流下来。
十烨以为白煊会安慰四茶，但是白煊没有，目光遥远而清澈。
“神族的守护，总是寂寞又孤独的，四茶，你能做到吗？”
四茶眼中亮起明光，高高昂起脖颈：“白煊上神放心，我已经是个成熟的神族了，定能好好守护一方百姓！
白煊终于露出了笑容：“以后若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打回去。”
“哦！”
下山的时候，夜游神和草精终于忍不住，钻进十烨的袖子呜呜呜哭了起来，搞得十烨有些头大。
白煊似乎也没辙，做了个牙疼的表情。
山路上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十烨和白煊脚步一停，怔怔看着星儿挎着竹篮跑上了山，路过十烨和白煊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朝着十烨伸出了手。
他的手里是一颗透明的鹅卵石，散发着莹莹如水的光泽。
十烨看着那颗石头，心里涌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很熟悉，但又很陌生，他应该见过这个东西，但细细回想，记忆里又从未见过。
“啊呜哇呜！”星儿执着高举着手臂。
十烨：“送我的？”
星儿使劲点头。
石头滑入十烨掌心的一瞬间，化为一抹莹光流入了他的皮肤，十烨心口烫了一下，冉冉生出了暖意。
星儿扬起大大的笑脸摆了摆手，一溜烟跑上了山。
草精从十烨袖子里钻出来“吱”了一声。
“他篮子里装着的好像是四茶最喜欢吃的小炸鱼……”十烨说了半句，突然回过神来，猛地转头看向白煊。
白煊摸了摸鼻子：“其实归元咒对于某些高功德值的人族来说，作用不大。”
十烨：“……”
这家伙！
“我这不是想给四茶一个惊喜嘛。”白煊勾住十烨的肩膀，“十华道长，接下来咱们去哪啊？”
十烨感应了一下聚奎盘，并无发现。大战中七曜剑意的能量损耗太多，只剩下一小块残意，已经无法指引怨晶的方向。
不过此战并非毫无所得。
十烨从怀里掏出一张金色令牌，这是他帮那个假十烨道长收尸时发现的——那具尸体已经化为了血水，衣服也被腐蚀，唯有这个令牌完好无损留了下来。
阳光下，令牌灿灿耀目，字迹万分刺眼。
【七星观，四十八代弟子，素青】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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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烨实在无法判断这传言有几分真,毕竟在安平镇百姓的口中，自己是个金光四射华光满面,弹指间数万恶鬼灰飞烟灭的彪悍存在……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夜的大战是如何艰辛狼狈,差一点就要变成白煊的业绩了。
四茶绕着自己的神像左边转转，右边转转，还时不时用同样的姿势坐在旁边摆造型，那叫一个得意，只是他毛绒绒的奶猫形象在那个高大上的神像旁边,怎么看怎么有几分喜感。
白煊磕着瓜子口中啧啧有声，“一只奶猫仔竟然被传成了威武美丽的神兽，真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以讹传讹。”
十烨：“……”
白煊：“怎么,我说的不对？”
不是不对，但也不全对，总之——
十烨颔首：“对。”
白煊露出了两个小梨涡，表情比四茶还得意。
“吱吱吱——”
“啾啾啾——”
草精和夜游神连蹦带跳跑进关帝庙，蹭蹭蹭跳上神龛，围着四茶乱转，四茶眼睛一亮，“白煊大人，十烨道长，灯会要开始啦！”
话音未落，一个白团子、一个黑团子、一个绿团子已经冲出庙门，奔向了山下的万家灯火，三途龟们不甘落后，竖起龟壳咕噜噜滚下了山。
“走吧，凑个热闹。”白煊拍拍手站起身。
十烨点头。
相比四茶他们的火急火燎，十烨和白煊并不着急，没有御风，没有狂奔，而是选择慢慢步行。
路在山林里蜿蜒，夜色正浓，月亮挂在中天之上，绵长的月光掠过山林，发出沙沙的响声，虫鸣和萤火相互交叠着，忽远忽近。十烨感到风的凉意，拂过额头鬓角，有些潮湿。
今天的白煊有些奇怪，格外安静，出了关帝庙后就不发一言，如雪的白衣也仿佛浸入了沉默的夜，一只萤火虫在他的额前绕来绕去，映得眉眼愈发清凉。
他不说话，十烨也不说话。
十烨本就是喜静的性子，觉得就这般肩并肩静静走着也是不错。
有月光，有蝉鸣，有风，有树，还有身边的人……
“唉——”白煊幽幽叹了口气。
十烨稳步向前，匀速前进。
“唉——”白煊的声音大了几分。
十烨继续走。
“喂！”白煊按住了十烨的肩膀。
十烨脚步一停，侧目看着白煊。
白煊绷着脸：“我有心事！”
十烨：“看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问我？！”
“既是心事，自是要放在心里。”
“……”
白煊眼角乱抽，连带着半边脸皮都在抽动。
十烨没忍住，嘴角勾了起来。
白煊瞪大眼睛半晌，然后又好像认命了一般，垂头丧气闷着头向前走。
十烨没动，轻声道：“说吧，你瞒了我什么？”
白煊背后倏一下绷直，僵硬转过身，看着十烨的表情多出了几分惊恐。
“你、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星儿偷偷告诉他，夜游神带来的卷轴有三根，白煊只给他看了两根，还有一根银色的被白煊藏了起来。
十烨推测，之前白煊在他昏睡时偷偷烧掉的，应该就是那根卷轴。
十烨不知道那根卷轴里的内容是什么，但仅凭颜色判断，应该比其他两根卷轴更为重要，或者说更为严厉的神令，但无论是什么，既然白煊不说，他便不问。
白煊虽然有些话痨，行事偶尔也有些不着调，没读过什么书，但十烨相信，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自有抉择。
十烨信他。
不过若白煊愿意讲，他自然也是愿意听一听的。
这个连话都藏不住的家伙到底能瞒了他什么事儿？
不知道是十烨的眼神太过犀利，还是白煊做贼心虚，在十烨的灼灼目光下，白煊又是挠头，又是摸鼻子，磨蹭许久就是张不开口。
十烨不着急，依然静静看着白煊，静静等着。
终于，白煊憋不住了，长长吸了一口气：“有人趁恶鬼□□，发动政变，企图夺取阎罗尊位，导致阎罗十殿大乱，地兵部损失惨重，自顾不暇才祸及人界——对不起！”
十烨呆住了，脑海里将白煊的话来回过了三遍才理出个条理，不由大惊失色：“什么？！”
难道银色卷轴里说的是冥界政变之事？！
白煊长吁一口气，小心观察着十烨的表情，“所以冥界绝不是见死不救，你……你千万别对冥界失望啊……”
这是重点吗？！都什么时候了，白煊怎么还有闲情关心他对冥界的看法？！
十烨扶住额头，定了定神，“现在，冥界如何了？”
“政变失败，叛军被地兵部剿灭，”白煊道，“新阎罗登基。”
你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说出这么严重的事合适吗？！
十烨几乎吼出声，又强自压下，“政变既已失败，为何又换了阎王？”
“上任阎王本就老眼昏花不擅政务，被这么一吓干脆就退了位，选了新阎罗上位。”说着，白煊双眼一亮，“尘埃落定，万事大吉！”
他说完，又呲牙乐了起来，笑容明朗，就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十烨却是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又问：“那你烧掉的是——”
“今夜可是安平镇的庆祝灯会，”白煊搂住十烨的肩膀，“再不走快点，好东西都要被吃光了。”
说着，纵身凌空高高跃起，十烨只觉眼前一亮，踏风踩月一路飞入安平镇，风吹万灯拂面而来，色彩斑斓如画。
整座安平镇被彩灯装扮一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放眼看去，七彩灯带横贯街巷，随风摇曳，光华流动，红色的宫灯、蓝色的走马灯、绿色的树叶灯，白色的小兔灯，粉色的桃子灯，黄色的水梨灯，每个灯下都缀了平安铃，叮铃铃脆响。
十烨第一次见到如此的景象，站在茫茫人流中，有些恍惚。
苗三娘抱着星儿蹲在卖糖人的小摊前，星儿手里举着金黄色的糖灯笼，四茶、草精和夜游神趴在边上，眼馋看着上面的糖人，摊子老板大笑，分别取了两根糖人插在草精和夜游神的头顶，又取了一根塞到四茶嘴里，三只小家伙顿时大喜，顶着糖人欢天喜地跑向了灯街，星儿跳下地，大笑着追了上去，苗三娘无奈摇头，提裙跟在后面。
刘鱼娘站在首饰摊前，盯着琳琅满目的簪子无法抉择，张大哥扭扭捏捏走过去，挑了一根银簪塞到刘鱼娘手里，两个人的脸同时涨得通红。
画皮妖们设了一张超大脂粉摊位，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摊子前挤满了爱美的姑娘们，李秋桐和几个师兄弟举着各种颜色的刷子倾情讲解，人群中时不时爆出欢呼声。
最神奇的是，十烨竟然在街上看到了黄将军和鬼兵们，他们残缺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不再是断腿缺头的形象，身躯覆盖着一层澄明的光泽，背着黑旗走在灯光下，皆是喜气洋洋，路过的百姓看不到他们，径直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也不在意，依然笑闹着看着街市灯景。
这般的景象，就如梦境一般。
十烨想起了陶景，当时，他坐在夜色中，看着万家灯火说：
【真想就这么待着，再多看看这万丈红尘熙熙攘攘啊……】
当时的十烨并不懂这句话，而现在的十烨，却似乎有些懂了。
“那有肉包子！”白煊拽住十烨向前跑去。
白煊的衣袂在的灯下白得发亮，翻飞若云，十烨看着看着，竟似是看呆了，不觉就随着白煊飞跑起来。
百姓一张一张笑脸从眼前划过，热情招手：
“十烨道长，好好玩啊。”
“十烨道长，那边有好吃的。”
“白公子，跑慢点，别摔了！”
“哈哈哈，十烨道长定是又饿了吧。”
十烨敛下睫毛，轻轻笑了。
四周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不少姑娘掩口惊呼，白煊诧异回头，待看清十烨的表情，也笑了。
四周静了下来，十烨停下脚步，白煊就在自己面前，站在灯火阑珊下，如宝石般的红瞳中莹莹若水，朝自己笑着。
心口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溢满了，仿佛月亮般皎洁，仿佛晚风般柔软，仿佛晨露般清澈，仿佛灯火般温暖，这种温和又灼热的感觉从他的心口缓缓溢出来，流入了他的脸颊、耳廓、头顶——突然，发髻上“啪”一声。
白煊瞪大了眼睛，指着十烨的头顶，表情有些不可思议：“你的簪子……”
十烨一怔，探手摘下枯木逢春簪，原本的枯木竟是不知何时生出了嫩嫩的绿意，顶端还发出一个小小的花骨朵。
十烨懵了。
难道这就是——枯木……逢春……
“这是桃花吧？”低沉声音突然从左侧传来。
十烨一惊，白煊“哇哦”跳到了一边。
钟馗双臂环胸，身着黑袍，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深邃漆黑的眸子打量着十烨。
“老钟你能不能别神出鬼没的，吓死人了！”白煊拍着胸口道。
钟馗目光转向了白煊：“你小子胆子挺肥啊，竟敢用一昧心火烧了阎罗令，公然抗旨——”
“老钟！”白煊捂住钟馗的嘴，连连跳脚，“嘘嘘嘘——”
钟馗眼珠子转向十烨，又转向白煊，挑眉哼了一声。
白煊这才放开了钟馗，长吁一口气道：“新任阎罗殿下派你来的？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
钟馗：“你说呢？”
白煊不自在摸了摸鼻子。
他们三人的话语焉不详，十烨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心里却隐隐生出不详来。
白煊烧掉的是——阎罗令？
这名字听起来似乎不太妙。
“其实这事儿挺好的，皆大欢喜不是吗？”白煊又道，“我继续做我的白无常，虽然穷了些，但胜在自由自在啊。”
钟馗望向四周，“为了这些人族，值得吗？”
白煊拍了拍胸脯：“你是没见到当时我力战恶鬼潮是多么的威风霸气！”
钟馗没理他，又看向了十烨：“还是说，为了你？”
十烨：“……何意？”
白煊脸腾一下红了，飞速否认三连：“我不是别乱说没这事！”
钟馗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啾啾啾！！！”夜游神兴高采烈飞奔而来，狠狠扎到了钟馗怀里，闭眼使劲儿蹭着钟馗的衣服，像是在撒娇。
三途龟也叽里咕噜滚到了钟馗脚边，伸长脖子摇摇摆摆打招呼。
四茶和草精远远躲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
钟馗转头朝四茶轻轻颔首，四茶感动得差点没哭出来，草精则是吓得软成了一摊。
“别想得太美，迟早你要回去善后。”钟馗对白煊说了一句，指尖亮出一张紫符，“三重结界咒——启！”
半透明的结界拔地而起，风停了，光影凝滞，所有的人类停住了动作，仿若他们的时间全部静止了。
黄将军率领着鬼兵们穿过重重人群来到了钟馗面前，齐刷刷跪下，李秋桐和画皮妖们远远站在一边，遥遥望着，看不清表情。
“黄将军，你们——”四茶问了半句，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眶红了。
“吾乃冥界鬼兵部钟馗，现召黄穷及其麾下一百三十名鬼仙入地兵部服役，尔等愿否？”
众鬼兵露出了惊喜表情。
“有架打吗？”黄将军问。
钟馗点头：“有。”
“有新刀吗？”张小山问。
“有。”
“有新铠甲吗？”
“有。”
众鬼兵一片欢呼：“我们愿意加入鬼兵部！”
钟馗的脸上破天荒露出了笑意，他本就生得俊，这一笑，如初雪融水，甚是惑人。
鬼兵们起身互相击拳吆喝，好不乐呵，黄将军朝着李秋桐遥遥招手，神情很是嘚瑟：“李秋桐，我们要去冥界地兵部啦，以后再也不用听你们这帮酸儒唠叨啦哈哈哈哈哈！”
李秋桐静默片刻，上前一步，清秀的面容映在灯光下，温笑如玉，抱拳施礼道：“此一去，不知何日还能相见，万望诸位珍重。”
“珍重！”画皮妖们齐齐躬身施礼。
黄将军大笑三声，率领鬼兵同时抱拳，铠甲铿锵响彻夜空。
“保重！”
钟馗召出漆黑的冥界牌坊，这一次的牌匾不是“奈何一路”而是“地兵部一路”，鬼兵们唱着歌踏着步走了进去，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钟馗掏出一个布袋放在地上，让三途龟一个接一个钻进去，夜游神也想钻进去，却被钟馗拎了出来。
钟馗：“你留在人界，跟着白煊。”
夜游神：“啾啾啾！”
“这是阎罗殿下的命令。”
“啾——”夜游神蔫了，有气无力点了点头。
“嘿嘿，小游游，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多好啊。”白煊抓起夜游神，却被夜游神狠狠咬住了虎口，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钟馗摇了摇头，一脚踏入黄泉路，向了想，又转身道，“十烨道长。”
十烨忙抱拳：“鬼王有话直说。”
“你以为白煊如何？”
十烨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啰嗦，吵。”
钟馗噗一下笑了出来，这一笑和刚刚又是不同，甚是慈爱。
“那小子倒是会选——”
撂下这么一句不知所以的话，鬼王大人和牌坊一起消失了，四茶跳到白煊肩膀上，遥遥望着静止的人群，深吸一口气：“白煊上神，我准备好了！”
白煊点头，飞出一张紫符，轻声道：“归元咒——启！”
紫符飘向空中，化作细碎的绿色精芒茫茫散落在所有人的身上，百姓的眼瞳中划过朦胧的水光，结界碎裂，安平镇的时间再次恢复了流动，灯会依旧热闹，灯光依旧璀璨，只是所有人都没发现，街角画皮妖的美妆摊位不见了，还有，他们已经忘了什么……
“归元咒是消除记忆的法咒，”白煊站在关帝神像前道，“为了维持人界稳定，维持信仰力平衡，天条规定必须消去人族关于神族的记忆，只留下模糊神秘的信仰感。”
十烨看着四茶在关帝庙里忙忙碌碌打扫，没出声。
清晨的阳光落在神龛之上，贡品鲜果散发着的香甜的气息。草精和夜游神分别窝在白煊和十烨的肩头，表情有些沮丧。
“四茶，”白煊招手，“我们要走了。”
四茶停住，尾巴垂下来一瞬，又高高竖起，转头道：“大家放心，大家再见。”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他的眼睛里眼泪滴溜溜打转，眼看就要流下来。
十烨以为白煊会安慰四茶，但是白煊没有，目光遥远而清澈。
“神族的守护，总是寂寞又孤独的，四茶，你能做到吗？”
四茶眼中亮起明光，高高昂起脖颈：“白煊上神放心，我已经是个成熟的神族了，定能好好守护一方百姓！
白煊终于露出了笑容：“以后若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打回去。”
“哦！”
下山的时候，夜游神和草精终于忍不住，钻进十烨的袖子呜呜呜哭了起来，搞得十烨有些头大。
白煊似乎也没辙，做了个牙疼的表情。
山路上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十烨和白煊脚步一停，怔怔看着星儿挎着竹篮跑上了山，路过十烨和白煊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朝着十烨伸出了手。
他的手里是一颗透明的鹅卵石，散发着莹莹如水的光泽。
十烨看着那颗石头，心里涌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很熟悉，但又很陌生，他应该见过这个东西，但细细回想，记忆里又从未见过。
“啊呜哇呜！”星儿执着高举着手臂。
十烨：“送我的？”
星儿使劲点头。
石头滑入十烨掌心的一瞬间，化为一抹莹光流入了他的皮肤，十烨心口烫了一下，冉冉生出了暖意。
星儿扬起大大的笑脸摆了摆手，一溜烟跑上了山。
草精从十烨袖子里钻出来“吱”了一声。
“他篮子里装着的好像是四茶最喜欢吃的小炸鱼……”十烨说了半句，突然回过神来，猛地转头看向白煊。
白煊摸了摸鼻子：“其实归元咒对于某些高功德值的人族来说，作用不大。”
十烨：“……”
这家伙！
“我这不是想给四茶一个惊喜嘛。”白煊勾住十烨的肩膀，“十华道长，接下来咱们去哪啊？”
十烨感应了一下聚奎盘，并无发现。大战中七曜剑意的能量损耗太多，只剩下一小块残意，已经无法指引怨晶的方向。
不过此战并非毫无所得。
十烨从怀里掏出一张金色令牌，这是他帮那个假十烨道长收尸时发现的——那具尸体已经化为了血水，衣服也被腐蚀，唯有这个令牌完好无损留了下来。
阳光下，令牌灿灿耀目，字迹万分刺眼。
【七星观，四十八代弟子，素青】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个副本就是最后的副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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