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喜欢_景帝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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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喜欢

  第二日辰时三刻,卫府就收到了宫里派人送来的一封书信。

  据送信来的内侍告知,这份家书是昨夜随卫衍的请安折子一起呈上来的,卫衍在折子里言辞恳切,跪求皇帝转交。皇帝体恤府中诸人挂念担忧卫衍的近况,所以一早就命人给卫府送过来了。

  当时卫府的男人们,上朝的上朝,去衙门的去衙门,府中只剩下妇孺老幼。大夫人收下了书信,又命人打赏了来送信的内侍,将书信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柳氏拆阅。

  卫衍的书信很简单,信里说他受皇命所遣,离京外出办事,将有一段时日不能归来,然后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近况,希望家人不用替他担心,又向父母及府中众人问安。

  薄薄一纸,寥寥数语,柳氏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神情似喜又悲。

  卫老侯爷下朝回府后,拿过书信也是看了又看,才算放下了多日来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

  “慧娘,你也该放宽心了,照这信看来,衍儿没受什么委屈。”卫衍写了一手端正的小楷,这信上的字个个遒劲有力,入木三分,是卫衍一贯的写法,而且仔细观之,信上的笔迹没有丝毫虚浮混乱之意,显然卫衍书写时心情与身体俱佳,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而且皇帝愿意给此事一个借口,以便日后有台阶可下,并且愿意让卫衍出面,使这个借口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足以说明皇帝并没有打算要严惩卫衍,最多是一时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衍儿也许是没受什么委屈,不过侯爷就能保证,这么拖下去事情不会有变?”柳氏接到了卫衍的书信,多日来的愁思稍微缓了缓,但是左思右想之下,依然放不下那颗担忧的心。

  为君者,喜怒无常,天威难测,衍儿待在他的身边,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大祸临头?再说,这些日子衍儿就算身体上没有受到委屈,但是心里面肯定受了很大的委屈。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怀胎十月拼了命生下来,又日日小心照顾着,才把小小的弱弱的他养到这么大,她能不了解他吗?平日里,衍儿受了一点点委屈,都要忍不住向她撒个娇,要她哄一哄才能开怀,如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在那个地方又没人会去哄他,就算是天大的委屈,他也只能自己忍着,这日子要怎么过?

  “慧娘,我尽力了。”卫老侯爷真的没有法子了,此事太后都出面了,皇帝依然矢口否认,坚持他那个拙劣到可笑的借口,这般不要脸面了,其他人还有什么法子,难道要去和皇帝比一比,谁更不要脸面吗?

  而且卫老侯爷现在是投鼠忌器,这事当众闹开来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为了衍儿的声名着想,他肯定不能明着去和皇帝闹,只能暗地里使劲。

  偏偏皇帝是不打算要脸了,他们这些想要脸的人,在他面前只能败下阵来。

  为臣者,最不希望遇到的君王,恐怕就是像皇帝这般不要脸面的了。一位皇帝,只要他在乎生前声名,身后定论,也就是所谓的要脸,很多事他就不会去做,就算偶尔出格了,臣子们也能劝谏住,但是一旦皇帝不打算要脸了,那么他就可以随心所欲放飞自我了,做臣子的,就很难阻止。

  只是看着为衍儿忧心不已的慧娘,卫老侯爷的心中,同样难受得不行。

  沈莫上次被太后按了个失察的罪名,虽然当时他很有“六月飞雪”之感慨,但是回过头去,他还是该干嘛就干嘛,认认真真地当他的皇家差,吃他的皇家饭,压根没打算要去皇帝那里行什么劝谏之事。

  不过后来,他眼看着皇帝实在是越来越胡闹,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对于胡闹这个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定义。

  太后觉得皇帝把臣子拖上了龙榻,臣不臣妾不妾的,有碍皇室体面有损天家声誉,是为胡闹;柳太傅等重臣在皇帝的行为有违明君之德行时,认为是在胡闹;但是对于沈莫而言,只有皇帝的行为,有可能会危害他自身安全的时候,才叫胡闹。

  作为掌管皇帝安全防卫的重臣,作为卫衍的上司,很多事,皇帝瞒不过他,也不会瞒他,所以沈莫在皇帝将人拖上龙榻的第二日,就知道了此事,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

  事情既已发生,说什么都是无益的。沈莫从最低等的侍卫,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在宫里当差整整三十多年,早就明白,这种事在宫中并不是多么得罕见,景朝的每位帝王大概都有过这种荒唐,年轻的皇帝陛下不过是在重复他的祖辈们的某些嗜好。

  反正对一个男人,皇帝就算再迷恋,也就一段时光,等最初的新鲜感过去,等最好的年华逝去,皇帝的兴趣自然就淡了。到时候,是杀是放,端看皇帝的心情。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脱离他的预期,比如说皇帝将卫衍看得出乎人意料的重要,比如说皇帝有意将卫衍栽培成未来愿以性命交付信任的重臣备选,不过这些事情,对沈莫而言,还算不上胡闹。

  对于沈莫来说,真正的胡闹是如现在这般,与枕边人死磕的同时,又搂着他同榻共眠。这种没脑子的事情,大概只有皇帝才敢这么做,他就不怕真的把人欺负狠了,哪天不明不白就掉了脑袋?

  沈莫当然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他也要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所以最终他还是踏上了劝谏皇帝的行程。

  他入宫后,没有和皇帝多废话,直接替皇帝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是多么得危险,然后给了皇帝两个选择:要么和好,他们俩爱怎么睡就怎么睡;要么分开睡,他们俩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沈大统领,又不是朕不想和他和好的。”景帝觉得自己很委屈,当然在沈莫面前,他偶尔委屈一下,柔弱一把,绝对是没有什么坏处的,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将自己怎么哄都不起作用的委屈,添油加醋地诉说了一通。

  “陛下,您已经多久没入内探视刘婕妤了?有空不妨去看看刘婕妤,或者出去逛逛,实在闲得慌,找个人来下下棋也是好的。”哄人沈莫不擅长,特别是对象还是一个男人的时候,实在给不了皇帝什么有用的建议。

  不过沈莫以为对付那些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还有一种办法可以试试,那就是——冷处理。皇帝训一句哄三句地把人放在手心里面宠着,怎么可能达到目的,真想达到目的,将他放着冷段时日,他就不敢这样了。

  景帝没心情。自从他和卫衍闹翻以后,他就没心情去后宫探望刘婕妤,也没心情出宫去游玩,除了政事之外,做什么他都提不起兴趣,当然,耍着手腕硬逼卫衍低头的时候除外。

  “大统领是说下棋?”景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多谢大统领提醒,朕有办法了。”

  “陛下,那臣刚才说的事?”

  “大统领放心好了,朕保证以后不会再欺负他,所以他绝对不会因为被欺负得太狠,激愤之下做出傻事的。”景帝信誓旦旦地保证,至于能做到几分,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之所以答应得这般轻松自如,是因为他根本没把沈莫担心的事,放在心上。

  刚开始,卫衍很不乐意侍奉的时候,还不是乖顺听话,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卫衍只是在和他闹别扭,想要让他来哄,想要逼他让步而已。这种情况下,景帝当然不担心卫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不过,沈莫那个召人下棋的建议,他倒是记住了。

  上面说过,景帝这些日子非常勤于政事。本来,皇帝勤于政事,于国于民绝对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但是皇帝勤于政事到了某种变态的地步,于臣子而言,绝对不是幸事。

  而且,景朝朝堂上的众臣,在被皇帝的勤于政事痛苦折磨了十多日后,突然又被皇帝乐于召人进宫下棋而困扰了。

  下棋事件第一个遭荼毒的大臣是户部尚书肖越。

  和皇帝下棋是一件很伤脑筋的苦差事,赢是绝对不能赢的,输还要输得不着痕迹,输得漂漂亮亮,输得自己都要深信自己必输无疑,绝对不能让皇帝赢得轻而易举,赢得索然无味,赢得发现对手是在放水,这真的非常考验陪下者的棋艺和演技。

  但是这样与皇帝亲近的机会,也是不可多得的,有些事情在朝堂上在议事时,被皇帝无情驳回了,但是说不定皇帝在棋盘上一高兴,就有了转机呢,所以皇帝的臣子们,通常在接到这样的诏令时,心情绝对是痛苦着并且快乐着的。

  肖越本来就是天子近臣出身,早年间陪皇帝下棋的次数不在少数,身居高位后,出入内廷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他第一次奉召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什么,不过隔了一日,再次受召的时候,他才猛然醒悟事情颇有蹊跷,皇帝这召人下棋的用意比较玄妙,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是肖越第二次奉召入宫陪皇帝下棋,在收官时他突然福如心至,发现皇帝两次召他下棋的地方都是同一个地方——皇帝的寝殿。

  肖越身为天子近臣多年,当然知道皇帝的寝殿分为内殿外殿,内殿是皇帝安寝时用的,一般不会召臣子入内,外殿有起居之处,偶尔会召臣子来伴驾,现在他们下棋的地方,就是这么一个起居之处。

  不过皇帝往常最喜欢召臣子伴驾的地方是在昭仁殿,而且在这样春光明媚百花盛开的季节,比起龟缩在室内,外面的花园亭台才是比较正常的散心场所。

  凡事反常即为妖。肖越虽然一时摸不透皇帝的目的,不过他马上敏锐地意识到,这事怕是与皇家内务有些关系,当下决定不再来趟这番浑水。

  第二日,肖越就主动上了一份折子,要求带领户部的官员们,去整理户部的某些陈年旧档,从此开始了以户部为家的勤劳生活,直接绝了皇帝继续召他入宫的念头。

  一样是被埋在坑里,比起被皇帝推入某个不知名的深坑,跌得头破血流还不知道原因,肖越还是觉得自己挖的坑,跳起来比较安全。

  肖越那里行不通,皇帝的目光自然放在了群臣身上。不过有了肖大尚书的前车之鉴在那里,群臣里的聪明人最多上当一次后,马上学起了肖大尚书的做法,就算没事也要找出点事来做做,顿时景朝上下一片勤政之风油然而生,实在是于国于民都属幸事。

  群臣的这番表面上忙忙碌碌,暗地里惴惴不安的日子,在皇帝的目光某日落在今年的新科状元的身上,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位新科状元姓孙,乃荆州人氏,今年二十有二,文章才情俱是一流,今科状元及第后,很得皇帝青眼,入了中书门下参议,目前官职虽仅为舍人,但有参议表章之责,也算是朝廷上的新贵之一。

  卫衍三月时在幽州,回京后又忙碌不堪,于这位孙舍人并无多大印象,高总管便很好心地用十二个字总结,帮他加深了一点印象。

  “俊美无双,惊才绝艳,知情识趣”,这就是高总管对那位孙舍人的评价。

  “卫大人,你再和陛下这么闹下去,若陛下不喜欢你了,要去喜欢那位孙舍人,你该如何是好?”不是高庸要来危言耸听,吓唬卫衍,而是按照正常人的逻辑,皇帝喜欢那位孙舍人,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那位孙舍人,妙就妙在“知情识趣”这点上,现在虽然本着君子端方的态度,在那里规规矩矩地伴驾,不会做出自荐枕席的邀宠之事,但是高庸敢断言,只要皇帝露出那么一点不可言说的意思,那位孙大人恐怕就会高高兴兴地爬上皇帝的龙榻,绝对不会推三阻四的。

  更不会像眼前的这位主,明明被皇帝百般宠爱着,却始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大人是不是想着,如果陛下去喜欢那位孙舍人了,不想再看到你,就会放了你,然后你就可以回家娶妻生子去了。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陛下移情别恋的话,是有这种可能,不过如今的情况下,陛下正在气头上,老奴以为,陛下若是喜欢上了别人,只会将大人换个地方继续关着,到时候恐怕真要关一辈子了。”

  不是高庸要来吓唬他,按照宫中的规矩,被皇帝宠幸过又失宠的人,通常会关的地方只有冷宫才是。将一名男子关入冷宫,可能不太妥当,但是宫中有的是地方,皇帝随便挑个地方将他关起来,又因有了新欢,就此将他遗忘在脑后,到时候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不要以为皇帝有过承诺,就一定会做到,喜欢时候的承诺,与不喜欢后的处置,本来就是两回事,而且那是皇帝,就算他真的食言,卫衍也没地方找人讲理去。

  卫衍将被子拉过来,盖住了身体,转过身去,表示他要歇息了,请高总管自便。自从他被关起来,皇帝遣了高总管来服侍他后,高总管就尽心尽力地担当起了说客之职。

  而自从皇帝开始召人来下棋后,高总管的话更是多到了令人厌烦的程度。当那位孙舍人一连三天应召入宫后,卫衍已经从高总管嘴里知道了足够多的东西,更不用提他躺在这里,自己听到的那些从外殿传来的声响。

  这些话他不想听,也没必要去听,他和皇帝,君臣之间,男人之间,只是幸与被幸的关系,只是强迫与被强迫的关系,说什么皇帝喜欢他,皇帝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哪有人是这么喜欢人的?

  皇帝明知道他不愿意,还要不停地临幸他,这就是喜欢他?

  明明他没有错,皇帝都亲口承认了,这一切都是皇帝不好,还要拿他的家族来拿捏他,让他乖乖听话,继续被皇帝临幸,这就是喜欢他?

  明知道这么关着他,不让他回家,不让他娶妻成亲,是不对的事,皇帝依然肆无忌惮地任性行事,根本就不顾他的为难,他的责任,这就是喜欢他?

  如果这就是喜欢,这种喜欢谁敢消受?

  就算皇帝偶尔会有柔情的时候,恐怕只是出于对他身体的迷恋,一时心软而已。如果说这种对于身体的迷恋就是喜欢的话,这样的喜欢,他才不稀罕,谁想要就尽管去讨好皇帝好了,反正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值得他去伤神。

  卫衍想是这么想,心中却仿佛装了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踹气都难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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