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低头_景帝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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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低头

  日子就这么在卫衍的愁眉苦脸咬不动豆腐只能喝粥,偏偏有了教训他还不知悔改,结果只能继续喝粥,景帝则是日日骂他,骂了也是不管用,又见他实在喜欢,骂了以后依然纵容,只是在看到他愁眉苦脸喝粥的时候,才想到自己实在不该如此纵容,但是等到他想吃的时候,却继续纵容,然后对这样的自己很是无可奈何中一日日过去,很快到了七月上旬。

  平京城的夏日白天炎热,夜晚凉爽,皇宫中又多是又高又深的大殿,在里面基本感觉不到外面的热气,况且卫衍这人是典型的怕冷不怕热,别人热得要打扇的时候,他还能抱着被子睡得欢,所以度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景帝对他的这种习性却非常惊讶。

  虽说心静自然凉,卫衍被锁在殿内,链条足够长,但是也只够他在殿内走动,每日看他除了雷打不动的练练剑之外,也就是睡睡觉吃吃东西,家里又去了书信,有了交代,不用多担心,除了和他在这里互相比耐心之外,的确没什么需要卫衍烦心的事情,但是外面这么热的时候,要凉下来还是需要一点特殊本事的。

  而卫衍这个人,景帝虽然不知道他具体修的是什么武功心法,但是京郊谭家村谭氏在武学上走的是正统之道,断不会有什么稀奇古怪,能消暑降温的譬如啥啥冰心玉肌功之类阴冷的妖异心法存在,那么卫衍的这种典型偏冷的体质,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景帝不曾和卫衍一起度过夏,以前自然不知道他有这毛病,现在知道了,他这婆婆妈妈的心,就再也压不住了,在有些事上拒绝多想的他,遇到这种事,他就要多想了。

  他皱了下眉头,太医就被召了进来。

  来的太医姓田,是皇帝御用的首领太医。卫衍被皇帝临幸过的第二日,身体有些发热,皇帝当时宣来给卫衍诊治的太医就是他。

  田太医医术够高,嘴巴也足够严实,所以卫衍身体有个什么不妥,皇帝就会宣他来。比如卫衍有次哭得稀里哗啦哭肿了眼睛,皇帝发现后,吓了一大跳,急着想要召进宫来,给卫衍看看的也是他,不过因为卫衍强烈反对,又兼高总管大力安抚,最后没能成功。

  果然,田太医来了后,对于皇帝的龙榻上面躺了个男人这种事毫不动容,就算他认出来了躺着的这个人,是他诊治过的某位熟人,他依然面无异色。

  在皇宫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惊讶好奇的,早就把小命交代了,至于剩下的那些,早就修炼到了见怪不怪视而不见的境界。

  田太医先向皇帝见过了礼,告罪后坐在榻前的软墩子上,认真仔细地望闻问切,随后他又提了些问题,又在那里把脉半晌,再好好研究了一番卫衍的面色舌苔,才站起来准备向皇帝回话,却被皇帝制止了。

  “出去说。”景帝不愿在卫衍面前谈论这个话题,将田太医带到了外殿,才坐了下来,听他细说卫衍的情况。

  “臣以为……”田太医啰嗦了半天,从医理扯到里面躺着的那位病患,从病患现在的情况,扯到病患在娘胎里面的情况。

  他说了一大段话,听得景帝云里雾里一阵迷糊,不过他的结论景帝倒是听懂了,总结起来可以概括为四个字——体虚,要补。

  卫衍那是从娘胎里面带来的不足之症,虽然经过后天的调养锻炼,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但是先天的不足,还是隐藏在身体里面,具体表现为身体偏冷惧寒以及其他头痛脚痛的小毛病,青壮年的时候,或许没有什么大的不妥,但是到了年老的时候,问题就会越来越多。

  不过这种不足之症,靠的是长期的调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效,所以景帝就算现在着急也没用,只能让田太医下去拟个详细的调养方略出来。

  第二日,田太医就上了条陈,洋洋洒洒数十页,详细说明了一年四季该如何配合节气调养,各种禁忌禁口应有尽有。

  景帝看了后,一声令下,禁忌的东西由高庸严密看着,不许卫衍胡来。禁口的东西干脆直接从他的膳食中撤去,这么一来卫衍就算想贪嘴,也没地方吃去,当然景帝也开始陪着他过禁口的日子。

  “这个不许,那个也不许,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吃,臣要是这么活着,纵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乐趣?”才过了几日这个不许,那个不许的的规规矩矩的日子,卫衍就忍不住开始小小声地抱怨。

  可惜,他的声音再小,还是被皇帝听见了,然后就被皇帝以“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为由,惩罚了一番。

  当然,卫衍也就嘴上抱怨一下,皇帝的惩罚自然也是轻描淡写得很。

  卫衍世家大族出身,打小家里就被他的身体折腾得人仰马翻,各种禁忌禁口并不比这条陈上面少多少,要遵守这些规矩,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只不过田太医那个配合季节调养的方法,才是真的让他头痛。

  田太医根据夏日这个季节的特点,让他天天在正午最热的时候,用药汤泡脚也就算了,药草的味道再难闻,再让他心里觉得不舒服,熬一熬就能过去,后面附着的那一个月的药方,才让他真的恐惧。

  他从出生开始,就被泡在药罐子里,还没学会吃饭,就开始吃药,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被那些银针扎得哇哇大哭,后来身体好转起来,才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东西,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对那些东西总是有些无法抑制的恐惧抗拒,偶尔不舒服的时候,让他吃几帖药,他还能勉强一下自己,如果长期吃的话,他就开始想方设法逃避。

  只是,皇帝好像是他肚中的蛔虫一般,大概早早就料到了只要他不在跟前,卫衍就会偷懒逃避,不肯做这个不肯做那个的脾性,光凭高庸未必能降得住他,所以皇帝每到午时,都会亲自来坐镇监督。

  皇帝这尊大神坐在跟前,卫衍自然不敢有什么小动作,只能每天都乖乖泡脚,乖乖用药,这日子过得才是真正的愁眉不展。

  到了后来,他很是纳闷,皇帝怎么突然空闲起来了,禁不住开始期盼有人来找找皇帝的麻烦,好让皇帝没法这么天天不落地盯着他。

  只是,他的愿望,没人听得见。朝臣们早就怕了皇帝的勤政,更是怕了他时不时召人下棋,现在见皇帝终于恢复了正常,没有时间再来折磨他们,个个庆幸不已,哪有这个胆子来找他的麻烦?

  说实话,景帝也不想像管小孩子一样,管着卫衍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更不想像个老妈子似的,天天盯着卫衍用膳用药泡脚,也厌烦了整日里说些啰里啰嗦的话,但是有些人不管不行,有些人不盯着就会出状况,不唠叨更是要翻天,他实在是没办法,才勉为其难日日过来盯着他。

  在大事正事上不需要别人担心的人,偏偏在这些生活小事上,却爱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动作,景帝真的很郁闷,真的很想问卫衍为什么。

  他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卫衍的身体着想,怎么卫衍每每在喝药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一副他就是在欺负他的表情,明明是比他大上好几岁的人,就不能让他省点心吗?

  这个不让他省心的人,一开始常常会在喝完药后,郑重其事地声明他身体强健根本没病,然后抱怨为什么没病却要天天喝药,边说边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着他。

  若是在其他的事上,他用这副表情是能够得逞的。这点,景帝知道,卫衍同样知道,恐怕这就是卫衍要使这种手段的原因了。

  可惜,这一次不一样。

  所以景帝听了他这些话,只会狠狠瞪他一眼,硬下了心肠不理他,放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几次以后,卫衍终于发现了,这招在他这里起不到作用了,才死了那条心,不再抱怨,乖乖照着做了。

  能够坚持住原则,能够让卫衍尝尝踢到铁板的味道,景帝是高兴的,不过在这种事上赢了他,仔细想想又没什么可高兴的。

  这一日,景帝处理完政事,如往常一般和卫衍一起用过午膳,在那里盯着他把应该吃的东西全部吃了下去,休息片刻后,就一边喝茶一边看他泡脚,大概是两刻钟的时辰过去,泡脚结束,自有宫女上前,帮卫衍将脚拭干,然后小心翼翼地帮他套上让药效不易散发出去的布袜,再把他的脚搁到榻上。

  这一拨收拾干净退下后,马上另有宫女捧着药盏上前了。

  卫衍接过药盏,用痛苦的神情看着手里的药,又抬头向皇帝坐着的方向望了一眼,盼望着皇帝能够开口说今天不用喝了,放他一马。

  但是,皇帝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继续端坐在那里喝茶。

  卫衍没有办法,只能像喝毒/药一般,闭眼大口咽下,最后一口,他悄悄地留下了,不过在皇帝瞪着他,对他冷笑起来,表示待会儿要和他好好算账时,他无奈之下,又端起来喝了。喝完药,他用清水漱了好几遍口,才感觉到嘴里的药味淡了一些,但是空气里面始终弥漫着丝丝药味,让他的日子真的是过得生不如死。

  那边皇帝看完了所有的好戏,终于肯放下茶盏,优哉游哉地踱过去,慢吞吞地从宫女手上接过盛有酸梅汤的碗,端过去只喂他喝了一口,其他的全部自己喝了。

  皇帝这么做的理由是刚喝完药,不该多喝甜的东西,药效会被冲淡的。

  卫衍觉得皇帝肯定是故意的。真的怕药效会被冲淡,就不要让人煮酸梅汤啊,煮了又不让他喝,肯定是在报复他前段时间没有节制地吃梅子的事。

  皇帝非常幼稚,非常小气,斤斤计较,睚眦必报。这是卫衍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皇帝喝酸梅汤的时候,得出的结论。

  这个结论基本上非常接近于事实。景帝并不是特别偏好酸梅汤,但是卫衍那可怜巴巴的神情,会让这酸梅汤变得非常美味,而且喝完酸梅汤后,还有更美味的东西等待着他去品尝。

  这种时候,卫衍非但不会抗拒他的亲吻,还会拥着他一亲再亲,还常常意犹未尽。这么美味的酸梅汤,当然值得他一再品尝了。

  当下景帝喝了酸梅汤,两个人又拥着胡闹了一阵,才总算心满意足,然后他和卫衍并排躺在榻上,开始歇午觉。

  入夏的时间还不长,外面天气热了起来,殿内还是很凉爽。卫衍不怕热,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薄被还盖得严严实实的。景帝怕热,只在肚子上面盖了条薄毯,两个人破天荒地没有抱在一起,而是各睡各的觉。

  景帝的作息一向很有规律,午觉半个多时辰就醒了。醒了后,他见卫衍还睡着,也不去折腾他,自己先起来了。

  他起来后,在外殿兜了一圈,翻了翻书案上的书,没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看了一会儿折子,又不想看了,突然想到要去后宫探望一下刘婕妤。

  刘婕妤住在永和宫,已怀有身孕八个月,母凭子贵,现在是真正的圣眷颇隆。景帝现在去后宫的次数不算多,一个月会去上七八日的样子,从不留宿,仅仅是去履行职责。只是这每月的七八日,倒有四五日是去的刘婕妤的永和宫。

  在这一点上,刘婕妤很得后宫诟病和嫉恨。皇帝来后宫的日子本来就少,皇后雷打不动地占去两日,刘婕妤又占了四五日,那其他人还有什么盼头?况且刘婕妤要是能承恩也就罢了,她现在的身体明明就是不能承恩,凭什么要占着这大头不放手。

  对于这件事,刘婕妤也是有苦说不出。本来皇帝白天经常入内来探视她,就已经很遭人嫉恨,但是白天皇帝只是来探视她肚中的龙种,纵使有人有怨言,也不敢多说什么。

  至于皇帝夜晚驾临后宫的意义,则完全不同,那是与后宫每个女子的切身利益相关,皇帝却要在她这里,与白天一般,仅仅是说说话谈笑一阵,就转身离去了,怪不得后宫中的其他女子要不平衡。

  只是皇帝要来,她也不能把人往外赶。她现在在后宫能有这般圣眷,凭得就是这肚中的龙种,皇帝才会宠着她,太后才会顾着她,皇后也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不敢为难。

  现在她肚中的孩子已经有了八个月的时间,马上就要出生了,她却越来越不安。人人都知道皇帝期待着皇长子的降生,如果她生下一位公主,皇帝的失望是毋庸置疑的,真到了那时候,她因此而失宠,也是极有可能的。现在后宫中的女子,个个都等着到时候看她笑话呢。

  “陛下,如果是位公主怎么办?”

  见皇帝正表情柔和地摸着她的肚子,显然此时心情很不错,刘婕妤还是将心中的不安问了出来。如果是位公主,也许会让她在后宫中得到的嫉恨少一点,但是在皇帝满怀希望的时候,让皇帝这般失望,她以后大概不会再有成为皇子生母的机会。

  “爱妃胡思乱想些什么,放心吧,朕敢确定会是一位皇子。”景帝虽然不明白刘婕妤在担心些什么,还是很有耐心地安慰她。

  “臣妾是说万一是位公主呢,陛下会不会很失望?”

  “怎么会?就算是公主,也是朕的长女,朕必定会喜欢的。况且爱妃和朕年纪都轻着呢,想要皇子以后再生就是了。”

  有了皇帝这句保证,刘婕妤终于放下了心。她肚中的孩子若是皇子的话,固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公主的话,她相信自己日后还是有其他机会的。

  刘婕妤在忧心肚中的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的时候,后宫中的其他女人,也在忧心这个问题,比如说其他有机会承恩的女子,比如说后宫中最高贵的女子之一——皇后谢氏。

  本来,皇帝雨露均衡的时候,皇后的心中,并没有这么多不甘心,但是等到有人独得皇帝圣宠的时候,她心中的那些不甘心,就怎么都压不住了。偏偏此事事关皇室颜面,她连怨言都不能有一句,只能默默忍受。而在刘婕妤确诊有喜后,她的目光就转移到了那个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如果是位公主的话,就皆大欢喜,如果是位皇子的话,则意味着太多的问题。

  在皇家,长子非嫡子,而这长子又深受宠爱,向来就是纷争的源头,很多帝王会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但是在有些时候,长子非嫡子,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比如说无嫡子的时候,还有一种方法则更加干净利落,比如说直接将长子变为嫡子。

  皇后不知道在皇帝的心中,哪一种情况更符合他的打算,不过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她与皇帝大婚一年多,皇帝不曾冷落过她,该来她宫里的时候,绝对不会找借口不来,该行房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推三阻四,但是她却始终没有怀孕。

  她以前是怪自己肚子不争气,找了很多秘方来还是没什么用,后来这种事情知道的多了,她终于开始怀疑,是不是皇帝根本不希望她有子嗣。

  若无子嗣,她谢家再根基深厚又能如何,皇帝就凭无所出这一条,就能轻易废了她,皇帝将从不赐给后妃的梅子赐给刘婕妤,似乎就有了那么一丝不可言说的意思在里面。而且就算皇帝看在谢家的份上,不会把她怎么样,他日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新帝登基时,她这太后恐怕也是摆设。

  所以,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一位皇子,否则的话,她不敢想象她日后的下场,她谢家日后的颓势。

  景帝刚出了永和宫,福吉就附了过来,俯身行礼后,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严重吗?”景帝听到了这个消息,皱起了眉头问道。

  “奴婢打探过,只是有些受凉,不碍事的。”福吉是高庸教导出来的大徒弟,听了皇帝的问话,马上低声回道。

  “回宫去。”景帝顿时没了其他心思,开始苦恼放还是不放卫衍这个问题,就这么直接放了卫衍回去,意味着他在这事上全线溃败,输得一败涂地,他当然不甘心,若是继续硬着心肠,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日后恐怕也会有些麻烦。

  景帝在左右为难中回到了寝宫,入了内殿,还不曾开口,卫衍就直直朝他跪了下来。

  “陛下,求求您放臣回家。”话音刚落,卫衍就对着他重重磕了个响头。

  “没这么便宜的事。”景帝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恼怒起来,边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边恨恨地说道,“朕早就说过了,不答应朕的条件,朕不会放你出这宫门的。”

  卫衍不敢置信地望着皇帝,他不敢相信到了此时,皇帝还能硬下心肠,这么对待他。

  皇帝的表情中似乎有些恼怒,他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恼怒些什么,但是皇帝与他对峙的眼中,没有一丝软化的痕迹,平时在榻上,只要他稍微哀求一下,就会答应他的人,此时却显得格外冷酷。

  皇帝有耐心和他继续耗下去,他却没有这个本事,最后,他还是绝望地低头。

  “臣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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