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誓言_景帝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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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誓言

  五更将尽的时候,景帝醒了过来。

  刚醒时他感到一阵茫然,有些疑惑自己身在何处,不过身边温暖的触感平缓的呼吸声很快让他的神智回到了脑中。

  冬日的清晨天还未亮透,帐中灰蒙蒙的一片,只隐约可以看清个轮廓。景帝侧过头,看到身边的人斜靠在他的肩头,还在熟睡,眉间习惯性地皱起。

  就这么看着,在一片祥和宁静的气氛中,忽然间,仿佛春风拂过枯败的大地,万物在霎那间苏醒,某个坚硬的地方莫名柔软起来。景帝伸出手指,轻轻碰触,试图抚平对方眉间那个小小的皱褶,却见他动了一下,似乎就要醒来。

  “还早,继续睡。”景帝拍拍他的背,直到他不再动弹,才悄声下了榻。

  景皇朝的朝会卯时正开始,持续时间不定,事少的时候半个多时辰就完了,事多的时候就有得折腾。这一日的朝会结束得极早,却不是无事可奏,而是因为皇帝的挥袖离去。

  “一口一个先帝的时候如何如何,太后摄政的时候如何如何,他们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御书房里传来阵阵瓷器碎裂的声音,景帝在用此宣泄他的怒意,也只能用此来宣泄他的怒意。

  随身伺候的宫人已经退到了门外,依然个个战战兢兢,恨不得能够马上凭空消失,就怕一个不小心,皇帝的怒火就会烧到自己的身上。

  这样的事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发生,不过因为年前事多,发生的频率是越来越高。

  景帝的权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随心所欲,内有太后,外有权臣,他的皇朝还不能由他恣意妄为,就连年前最大的祭祖事宜,事事都有臣子敢顶嘴,祖宗家法,历朝惯例,一条条压过来,硬是逼得他不得不收回成命。

  祭祖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的事项,他稍微对朝政有点小小的变动,就会引得众臣高呼“陛下三思”,然后长篇大论地反驳他的想法是多么得有违祖宗家法,是多么得荒诞不可行。

  就算朝中有他的心腹,也因为根基尚浅,在这样的朝会辩驳中无法占得上风。而且那些老臣们仗着三朝元老的身份,往往敢以死相逼,只要稍不如他们的意,就长跪不起,就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若皇帝执意如此,他们只能以死进谏,就怕死后无颜去见先帝,摆明了笃定景帝不敢杀而胁逼。

  偏偏景帝的确不能杀,不但不能杀还得小心安抚,甚至做出让步来以示礼下老臣。没错,他不是不敢杀而是不能杀,这些老臣们个个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要换上听话可用的臣子,也得按捺住性子,一步步慢慢来。

  虽然知道此间的种种道理,但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心中的怒气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往上涌,不能杀就只能挥袖而去,尽管他很清楚,这么做没有任何用处。

  这些怒气积多了自然需要宣泄,御书房的瓷器很可怜地成了他发泄怒气的器具。景帝并不在乎他此时靡费的发泄行径,传扬出去会不会引来非议,反正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要做一个仁君明君,他自小的愿望,不过是要站在那至高之处,俯瞰他的江山他的皇朝,不需要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此时,满地的碎片昭示着他的无奈皆无能。景帝盯着地面,握紧手掌,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缓缓松开。

  “来人,收拾干净。”他命人进来的时候,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冷静,收敛起了所有的怒气,准备开始批阅奏折。

  理政如下棋,一角一隅的得失算不得什么,最后的成败还要看全局,他相信自己是个耐心的棋手,终有一日会得到他想要的结局。

  卫衍在皇帝醒来前其实已经醒了。

  醒了后,他怕吵醒皇帝惹来麻烦,始终保持着睡时的姿势没有动弹,后来皇帝醒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皇帝的手指在他眉间轻轻抚摸,指尖的温度一丝丝烙在眉间,带来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他再也装不下去,忍不住动了一下。

  很快,皇帝将手指收了回去,拍着他的背叫他继续睡。

  今日他没排上轮值,不用早起,皇帝又这么说了,他自然乐得不动。

  若是和皇帝一道起来,肯定又要被皇帝逼着动手伺候,命他给皇帝理襟系带,帮皇帝整理衣物。

  这种事情不是宫女们的职责吗?为什么皇帝要让他来做?

  开始的时候,卫衍以为这是皇帝新想出来的羞辱他的方法,后来又觉得不像,因为等他帮皇帝穿好了衣物,皇帝就反过来帮他穿衣,一边动手一边还要笑意吟吟地夸赞自己有多聪明,顺便贬斥他有多笨。

  他是他的侍卫他的臣子,又不是服侍他穿衣的奴仆,为什么一定要擅长做这种事?而且皇帝他擅长帮别人穿衣,难道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不就是穿件衣服嘛,好像谁还不……嗯,反正卫衍实在搞不懂皇帝到底在得意些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若是被人看到皇帝服侍他穿衣,他的处境恐怕会更加悲惨,为了不再遇到这种事,卫衍只能或早起或晚起,尽量避免和皇帝一道起来。

  不过早起通常不太可行,他一动皇帝也就醒了,时间充裕的话还会压着他胡闹一番才肯心满意足地起身。一来二往地卫衍开始学会在早晨埋头苦睡,只等皇帝走了才敢爬起来,反正只要前个晚上皇帝满意了,到了第二天皇帝通常都会很宽大地命他继续睡。

  当下卫衍又迷迷糊糊了一阵才彻底清醒过来。他闭着眼睛侧耳倾听,殿内悄无声息,显然皇帝已经上朝去了。

  他慢慢坐起身来,发现除了腰间的酸麻之外,全身并无其他地方不适。

  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事了吗?不过才短短数十日,身体就从一开始的发热,变成了如今的稍有不适,要不要赞扬自己的适应能力良好呢?

  卫衍撑着额头默想了片刻,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伸手拉开了榻边的帐子。

  听到他起身的声响,候在外面的宫女们一涌而入,奉上一应用具,很快帮他穿戴洗漱完毕。卫衍按着他往日的习惯,先练了半个时辰的剑,用过早膳后,休息片刻,无事做,继续练剑。后来他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去沐浴更衣,上下拾掇一新,才出了门去陪皇帝用午膳。

  午膳据内侍来传是在昭仁殿用。昭仁殿是皇帝寝宫的附属宫殿之一,皇帝有时会在那里处理政务。

  出了寝宫大门往东走一小段路,就是昭仁殿。卫衍赶到那边后,在殿外发现了皇后的凤辇。虽说是在宫里,皇后出行的仪驾从简,依然很庞大,宫女内侍在昭仁殿外面站了满满一圈,其中还有一些他很熟悉的面孔,显然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也被遣了出来。

  卫衍一看这架势,估摸着既然皇后在里面,皇帝待会儿应该不会再有空找他的麻烦。他飞快地扫视一眼四周,迅速和侍卫们站到了一起。

  皇后谢氏是谢家本代家主的嫡长女,德才兼备,知书达礼,比皇帝稍长两岁,是先帝生前指给皇帝的妻子,在皇帝年初亲政的时候与皇帝大婚。

  婚后皇帝虽然没有专宠于她,不过向来很是敬重。既然皇后在午膳前来了,想必皇帝一定会和她一起用膳,他就可以少吃一顿食不下咽的午膳了,卫衍想到这里,心中暗暗有些庆幸。

  此时,只有皇帝和皇后两人的昭仁殿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

  “皇后,你僭越了。朕的臣子不必你来费心,朕会自己管教的。”景帝用这句话冷淡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对皇后提到的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虽然他强要了卫衍,虽然他时常想着以后要怎么处置他才好,但是将他收做侍君或者男妃弄进后宫这样的念头,他却从来没有过,没有原因,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个处理方法置之脑后了。

  “陛下,此事若传扬出去……”此事若传扬出去,自然是有碍君王声名有损皇家颜面,所以皇后并不死心,继续进言。

  “皇后,你统率后宫,母仪天下,什么话可以信什么话不该信,还要朕教你吗?”景帝自然听出了她话中隐隐的威逼之意,他的话同样说得严厉起来,“时辰不早了,朕就不留你用膳了,你回宫去吧。”

  传扬出去?也要有人敢传才行。当头上的脑袋在吃饭和说话之间只能二选一的时候,人们通常都会选择安安稳稳吃饭的。

  “臣妾告退。”皇帝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皇后没有办法,更不想继续劝下去激怒皇帝,只能不甘不愿地告退。

  皇后出了殿门,就听到高庸在宣那人进殿,她仔细看了正从角落里走过来的那人一眼,才上辇。这般姿色也能入皇帝的眼,皇帝恐怕只是想尝尝鲜,没有给他任何名分的打算,就算是得宠也不会有多长的时日。

  或许是她反应过度了,毕竟皇帝的寝宫不比后宫,传来的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未必全部可信。

  卫衍本来以为他能够逃脱这顿午膳,可惜很不幸,皇后走了,皇帝命他进殿,内侍们开始传膳,最后,他依然坐在皇帝身边食不下咽地陪同用膳。

  卫家的家训是食不语,说实话没有在用膳时有说话习惯,就算有也不善言辞的卫衍,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陪膳者,不过景帝并不在意,惶恐也罢不安也罢拘谨也罢,习惯了也就好了。

  他偶尔会淡淡地问几句与膳食有关的话,卫衍小心地回几句没有意义的废话,再加上有心腹内侍高庸在那里插几句,这顿午膳很快过去。

  净手漱口以后,换到他平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宫女们很快奉上了香茶。

  “卫衍,你恨朕吗?”景帝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掀起茶盖划了划盏口边沿,呷了一口后突然问道。

  卫衍正坐在他下首捧着茶盏喝茶,听到这话吃了一惊,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他很快醒悟过来这于礼不合,又迅速低下头去,手中的茶盏一时没端稳,晃了一下,差点将茶水洒出来。

  “臣不敢。”除了这三个字,卫衍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被皇帝这么狠狠羞辱后,他怎么能不恨,但是恨又能如何?

  他是皇帝!坐拥天下的皇帝,掌握所有人身家性命的皇帝!

  就算他恨他,又能如何?

  不是不恨而是不敢吗?若卫衍说不恨,他倒是真的不敢相信。在他这么对待卫衍以后,他还能说出不恨这种话,他的定力和心性该有多么强大?

  景帝沉吟片刻,继续问:“卫衍,你忠于朕吗?”

  皇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皇帝终于厌倦了和他做那事,愿意把他当作一名普通的臣子来对待了?

  无论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忠心不容置疑。

  卫衍放下茶盏,起身走过去,跪到了他面前,朗声说道:“臣心可鉴日月。”

  “起来吧,朕信你。”景帝望着跪在地上向他效忠的人,缓缓开口,“等年后你去幽州宣旨监刑吧。”

  若不是皇后来提醒,他一时倒真没有想到,其实对于卫衍还可以有别的处理方法。

  母族王家,妻族谢家,强势的外戚是他座下皇位的基石,同样也是他无法随心所欲的主要原因,如果现在再加上卫家,形成三足鼎立的均势,这棋局就更值得期待了。

  帝王之道在于均衡,君子与小人,忠臣与奸臣,甚至连权臣世家豪门巨族的数量和势力也必须保持在均衡的态势,这是帝王学中很重要的一点。

  既然他现在不知道该拿卫衍怎么办才好,那么,就将卫衍这颗棋子放到更重要的位置好了。这么做的唯一好处就是,在他对整个棋盘的棋子还没有完成大调整之前,这颗棋子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不用再烦恼怎么处理他这个问题。

  至于完成调整以后该怎么处理不需要的棋子,这样的大调整所需时日不菲,到时候他肯定不需要再烦恼这个问题了。

  那一日那一跪那一诺后卫家就此荣宠及第,这个百年世族以烈火烹油之势迅速成为景皇朝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并且这份荣耀在此后又延绵了数百年,直到和皇朝一起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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