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3陪病房_沉入地球by布洛卡区
再来小说网 > 沉入地球by布洛卡区 > 第6章3陪病房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6章3陪病房

  第6章3陪病房

  隔壁病房撞墙的声音愈来愈大,没一会儿楼道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几个护士喘着气把过道踩得直响,程声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搅得回过神,等涔涔冒冷汗的手掌干透,忽然朝对面靠床坐的张沉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抬起一条胳膊,往歇斯底里的源头指去,继续说:“我就是那种人,你不觉得害怕吗?”

  张沉看穿着病号服的程声慢慢往自己面前挪,知道他什么意思,等他走到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说:“你认识我这么久,为什么觉得我会害怕这种事?”他依然盯着程声的眼睛,接着说:“这种事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连这种事都怕,我早就被逼疯了。”

  说完他伸手去够一旁桌子上的瓷碗,用木牙签叉了一块苹果送到程声嘴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直没离开程声的脸,一边盯着他一边举着一小块苹果,说:“好了,其他事以后再考虑,刚给你削了苹果,还没氧化。”

  刚刚那番话让程声噤声,此刻他因为自己瞒着张沉这件事做贼心虚,不敢回盯他的眼睛,挨着床慢吞吞坐下,勉为其难接过空中那块苹果。

  囫囵吞枣咽下去的过程中他无意间发现张沉胳膊上有一道明晃晃的划伤,赤裸裸的新伤,他对这种伤口出奇地敏感,眼睛刚一触到那条深红色伤口,心猛地飞到嗓子眼,倏地抬头问:“你胳膊上怎么有新伤?”

  张沉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一眼,没什么波澜的一眼,并不在意,随口道:“刚刚给你削苹果时不小心划到胳膊上,不用大惊小怪。”

  程声再仔细看了看伤口位置,发现的确是容易被划伤的部分,刚刚梗在嗓子眼的心又被压回去,他把头低下去,心里还是拧成一团般难受,“大晚上给我削什么苹果。”他不肯再让张沉动手喂他,抱着小碗爬上床自己吃,快见底时又忽然想起什么事,语气恢复正常,侧过头问靠在床边的张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能给你电脑发那么多东西,当然能查到你地址。”

  程声把一干二净的小瓷碗放回桌子上,两只手隔着病号服在自己肚子上来来回回摩挲,说:“我真是太信任你了,对你一点也不设防。”

  张沉反问:“你这么信任我,为什么不当面告诉我?”

  挨在他身旁一直鼓捣自己病号服的人停下动作,肩膀紧绷着,过了好一会儿重重呼出一口气,说:“因为我知道你会来陪我,但我不想再耽误别人的时间。”

  这个“别人”让张沉在心里笑了笑,但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帮程声整理刚刚跑乱的病号服,之后又帮他整床单铺被子,全然没一副要走的样子。

  程声坐在床边看他做这些琐事,本想去拦,却又觉得自己必定拦不动张沉,只好煎熬地靠在床头看。

  被直勾勾盯着的张沉没说什么,细细整理好一切后从对面拉来张椅子,挨着病床一侧摆好,坐下来看了两眼手机时间再按灭,对床中央的程声说:“你睡吧,护士跟我说今天太晚,明天才能加张床。”

  “你要一直待在这?”

  “待到你出院。”张沉看程声猛然间露出些惊讶神色,帮他把被子边角往里掖严实,靠回椅背上,稀松平常道:“我都已经辞职了,多的是时间。”

  张沉这番话是认真的,第二天几个工作人员往这间单间病房搬来一张床,几个搬床的人在暖气房里忙出一身汗,等大功告成,边抹着汗边朝张沉说:“交到你这种朋友可真好,没见过打算二十四小时来陪的朋友,隔壁好些人的家人都不愿意呢!”

  程声坐在床中央看大家干活,热络接话:“别的病友肯定羡慕我。”

  “是啊,我们刚上来时三层的护士还讨论呢,说四层401的病人朋友肯定没女朋友,搬张床在病房里陪一个月谁家女朋友能忍?”

  两个人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在工作人员夸张的描述里看着对方笑了。

  送走几个搬床的工作人员,两个人正式在医院里定居,一张额外病床加进来瞬间让原先称得上宽敞的豪华单间有些逼仄。程声想了个法子,跑下地招呼张沉同自己把两张床拼在一起。两人忙了几分钟终于拼好,程声站在床尾,看着与双人床无异的拼接床,心满意足地笑,笑够了就拍拍一旁的张沉,说:“下午我要去做生物反馈和脑电,医生还要帮我重新配药。”

  张沉搭着他的肩,瞥他一眼,问:“这么积极给我汇报?

  程声三两下扑上床,打一圈滚,顶着头乱糟糟的头发爬起来,说:“反正瞒不住你,我认输了。”

  之后他看到张沉靠在床尾正对的墙壁上,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眼里全是摸不透的情绪,程声和他对视了很久,受不住这样黑漆漆的眼睛,鬼使神差说:“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你没罪。”

  刚刚还抿着嘴的张沉缓缓撑起一个极淡的笑,甚至连嘴角都是平的,他说:“我们相互抵一抵,也许就全都没有了。”

  中午护士来查房,顺带监督程声吃饭吃药,临走前给他们交代下午的安排,特意说明治疗时亲属和朋友不能去,张沉听得比程声更认真,等送走护士,打发程声睡午觉:“多睡一会儿,下午到时间我叫你。”

  程声睡不着,跨上床抱着张沉的电脑,在他编曲软件上瞎剪着玩,可鼓弄半天也没剪出成果来,只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程声就察觉到自己情绪突然降到谷底,他想躺下睡一会儿,把这阵扛过去,可脊背还没沾床就听楼道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紧接着病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来,外面的人声瞬间涌进屋里。

  “程声,你住院都不告诉你爸妈一声?还是你妈跑去你公司找不到你本人,来来回回的问才问出来你一声不吭跑来住院……”

  话没全说完,两个中年人停在原地不再往里走——病床中央躺着自家儿子,脸色白刷刷,坐在旁边拉着他们儿子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抬头看到他们仍然是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给人一种冷冷淡淡的印象,可偏偏鼻子耳朵上扎着能反光的钉,大冬天里却是夏天打扮,一身搞艺术的行头,怎么看怎么和程声格格不入。

  几个人视线刚触碰到,一屋暖气散出来的热气被烧得更干更燥了,几道目光你避我闪在半空中拉扯了几来回,空气里甚至擦出火星来,但谁都没贸然开口。

  张沉认得程声父母的长相,但这却是他第一次看屏幕外的真人。面前是两个眉清目秀的中年人,毫无中老年人含胸驼背的毛病,脊梁骨和肩膀打得板直,从哪里看都比同龄人要年轻得多。程声爸爸穿着件暗色的羊绒大衣,头发梳得整齐,染得乌黑,一根白发都找不到,面颊嘴角有些许不算太深的皱纹,比前几天留下荣誉证书后从轮椅上一跃而下的张立成体面千百倍。

  张沉再把目光挪到程声妈妈身上,她比老程看起来年轻得多,保养得像程声亲姐姐,眉眼斯斯文文,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皱纹,连走起路来也慢条斯理,只从门口走进来的寥寥几步里也能叫人明了是个大家闺秀。

  张沉挨着病床,被窝里拉着程声的手没松开,礼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好。”他这样坦然反倒衬得对面两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不自在,程声妈在他身上若有似无巡视了好几来回,摆着手要他坐下,却不和他说话,反而问病床躺着的程声:“这是?”

  程声看了看身旁已经坐下的张沉,没回答,也没往爸妈那处看去,盯着张沉的眼睛一动不动,突然伸出手指往自己嘴唇上指了指。

  他不确定张沉是否会任由自己为了在父母面前挑明关系而瞎来,指到一半忽然后悔,但犹豫的手还没挪下来,旁边的张沉就俯身凑近他的嘴角,在上面点了点。

  面前马上传来一声来自中年男人不自在的轻咳,张沉没管谁咳嗽谁盯着他们看,接着又拿额头碰了碰程声的额头,提醒他:“还有两个小时护士就要来领你去治疗了。”

  程声点头,回盯着他的眼睛,小声地笑。

  再回头时程声看到爸妈全侧过头不看他们,脸上挂着副受了惊吓却硬要佯装镇定的表情,程声刚宣誓完主权,心满意足,主动朝爸妈介绍:“这是张沉,你们应该都听奶奶讲过。”

  他们当然知道张沉是谁,是把他们宝贝儿子害成现在这幅模样的罪魁祸首,两个人平日里都是大度人,却实在没法和张沉和平共处,谁也不主动跟他说话,除却刚进来那几眼和一声招呼再不拿正眼看他。

  一直没见到儿子的程声妈搬来张椅子坐到程声另一边,无视对面的张沉,隔着另一张单人床拉着程声絮絮叨叨,一会儿念叨程声不懂事,怎么能自己来公立医院挂号看病?一会又嫌单间病房太小,该找个经验最丰富的私人医生来家里治疗。

  程声攥紧了些被窝里拉着自己的手,刚开口说出一句阻拦妈妈的话,床尾正对的老程马上出声喝止他:“你多大了还不懂事,你妈已经多久没见到你了?她说你几句就老实听。”

  程声看了眼床边的张沉,有些煎熬,反倒张沉明显一副不在乎的模样,靠着床津津有味地听程声爸妈怎么训他。

  老程背靠墙,眼睛随张沉一举一动走,张沉无论神态还是动作,对别人的无视和敌意皆坦然,没有表露一丝不愉快,像是拿这样的情形当作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部分。他再去看程声,发现儿子脸上的表情却从未这样谨慎过,时不时回头看张沉,一听到不对劲的话立马摇起对面人的胳膊,好像怕他因为自己受一丁点委屈。

  老程直视面前和自己认知中大相径庭的儿子,主动开口向张沉抛出今天第一句正式的话:“小张,我们一起出去抽根烟?我想和你聊聊。”

  对面母子俩瞬间停下絮絮叨叨的闲谈,程声扯了扯张沉的胳膊,不想要他和老程待在一起,但张沉很快直起身,松开他的手,说:“我也想和你爸聊聊。”

  两个男人并排穿过走廊下楼,老程比张沉矮不少,看他要稍稍扬起下巴,远看颇有些瞧不起人的意味。路上两人没搭一句腔,老程只是时不时看看身边这个年轻人,内心惊奇打碎他儿子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穿过狭长的楼道,老程忽然想起自己整理程声卧室时无意中翻到的日记本,自己逼他从小练书法练出一手好字,可这一手遒劲有力的字竟全浪费在情情爱爱上,老程随便翻到一页,里面第一段写:从他家离开时我偷走两块香皂,以为能留住一点他的味道,可回来才发现它们擦在我身上是不一样的味道,我很失望,我应该偷他两件衣服回来。

  隔了没两行又是一大段,笔迹断断续续,透过这字都能看出写字人颤巍巍的手如何握笔,纸上写着:爸让我多跟女同学交往,接连不断给我介绍他看得上的姑娘,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怕我喜欢男人的毛病改不掉,想让我毕业就结婚,顶着家庭去读博,博士毕业回来留在大学里,做他自己没坚持到底的科研事业。可就在这一晚,我忽然做了一个梦,我又梦到他了,只不过这次我们在大学里相遇,没准是上辈子或下辈子的事,他还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我理所当然再次对他一见钟情,然后我们顺理成章相爱。大学是个适合发展爱情的好地方,无忧无虑,可惜我们这辈子没有机会。

  摸着这本日记的手气得发抖,老程强压着想撕掉这些糟乱东西的想法,又翻到下一页,里面写:原来已经到了九九年,可我怎么还在想九七的事?我昨晚又做梦了,梦见他慢慢凑近我,当他的鼻尖快挨到我鼻尖上时,我看到他忽然笑了,他平时并不笑,因为他的生活里很难有值得开心的事,但我总会在他面前做出些令人发笑的举动,也算作我身上一种值得庆幸的特殊能力。梦里他像从前一样离我那么近,朝我脸上吐烟圈,我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也不足以形容。再醒来时窗外已大亮,周围空荡荡,厚被子被我踢下床堆着,我没管这堆棉花,抬头往窗外白茫茫一片看去。外面飘着鹅毛大雪,我看雪,忽然发现我不知道他冬天穿什么衣服。

  这叠厚重到难以承受的日记描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象,让人抓不到正形,老程理所当然对自己儿子日记里写的人产生极大的好奇和隐秘的厌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身旁的主人公,看他和程声截然不同的长相和打扮,忽然道:“你和我儿子气质很不一样。”

  张沉和老程想象中的人不一样,他在年长者面前依然游刃有余,等两人走到医院后门的围栏旁时甚至自然地给他掏烟递火,完全没把他这个长辈身份放在眼里。老程没有拒绝,嘴上叼着烟,接过张沉手里的打火机,刚点燃烟头就听到旁边这个年轻人说:“您还能看出气质来?”

  “当然能。”老程把打火机还给张沉,收回手时笑了:“我这辈子眼里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人,当官的、做生意的、带孩子来上访的,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这是句实话也是句狂妄话,一旁的张沉点头,侧过半张脸来看向老程,眼里有股若有若无的挑衅情绪,他问:“您把我单独叫出来想聊什么?”

  “聊我儿子,不然我们之间有什么能聊?”老程低下头,猛抽好几大口烟,等一缕缕呛人的烟雾从口鼻散干净,才重新开口对身旁的张沉说:“我儿子原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他小时候淘气得不得了,每天在外惹是生非,我被调去外地工作好一段时间,刚回来就听他妈妈给我打小报告,说有一晚发现程声蹲在砖墙底下抽烟,呛得满脸眼泪,他那时候才十四岁,压根不会抽烟,是在偷偷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他从小就向往这些出格但不入流的事,有一段时间他迷文艺片,跑来跟我说:爸,我以后也要找一个丧里丧气、不说人话的姑娘当女朋友,他觉得那样的人很迷人,后来他不知道中了谁的邪跑去组乐队,玩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音乐,我问他你玩的这些音乐核心是什么,他告诉我是自由叛逆,我又问他,你还不够自由不够叛逆吗?你去看看普通人家小孩,哪个有你自由叛逆?你还要自由到哪里去?他梗着脖子大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这些事都发生在他十八岁以前,我这个当爸的能理解,男孩青春期里的自以为是和狂妄自大不足为奇,我以为这只是个成长阶段,未来他总会成长为一个成熟可靠的男人,但没有,你把他通往成熟的路一刀斩断,彻底毁了我儿子。”

  听完这么一长段控诉,张沉没表态,他靠着栏杆抽了一会儿烟,无视旁边程声爸爸灼热的眼神,目视前方融了一大半雪的枯草地,反问他:“那您觉得现在我该怎么做?”

  老程大抵因为官场混得久,说话九曲回肠,点题弯弯绕绕,他把剩下半根烟夹在手里,看着张沉说:“程声奶奶前几年跟我聊过你,说从未见过这么能抗住事的孩子,好像天塌下来都压不倒你的脊梁骨。我们都知道你是好孩子,靠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不容易,但你和程声哪里都不合适,待在一起是造孽,谁也不能让谁自在,只能让两个家庭全痛苦。程声从小没吃过苦,随随便便对人着了魔,但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成熟孩子,应该早知道你们不合适这一点。”

  张沉点着头,“我当然知道,可我知道还和他在一起,您不觉得这些话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吗?”

  老程拧着眉,把烟灭在栏杆上,再问:“你家里人能接受你一辈子不婚不育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这话让张沉停了半晌没说话,低下头再抬起时说:“死光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问到人大忌上,老程显然愣了愣,回过神后象征性清清嗓,自然略过这话题,又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原来在程声公司里上班,现在全职做音乐,除了自己的事,有时候给其他人负责一部分专辑混音,偶尔给别的乐队替一替键盘或者贝斯。”

  老程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说:“张沉,我不知道你和我儿子从前到了哪一步,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再同一个完全变成另一种样子的人在一起。这是好事,他没了你也就没了执念,只会生活得更好,你没了他不用再照顾一个病人,全身心投入你自己的事业里,哪方面来看你们分开都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法又使张沉笑了,可更多的是感慨,他拿手扇了扇自己身上的烟味,感叹:“您既不了解程声也不了解爱情。”

  说完他随手把烟碾灭扔进草地边的绿色垃圾桶里,扫了一眼这个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在通往病房的路上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背对着告诉他:“您儿子离不开我,我把他变成什么样再让他变回去,这件事你们做不到,我自己造成的后果我承担,不需要别人来教我。”

  这句话里“别人”这个词让老程半塌的眼皮倏地吊上来,一双疲惫的眼睛也随之撑大,他不可思议看着张沉往回走的背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回去时程声正端着妈妈煲好带来的冰糖雪梨汤咕噜噜喝着,只露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一看到带着寒气进来的张沉就固定不动了,他三两下把汤喝到底,急着问:“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张沉靠在门口把身上的寒气放完才坐到程声病床边,跟另一边椅子上的程声妈象征性点了点头,转头对程声说:“他没说什么,倒是我把你爸气着了。”

  请收藏本站:https://www.zlhnh.com。再来小说网手机版:https://m.zlhnh.com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