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难解_红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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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难解

  阿四一手拿一支錾子,先将平口錾插进锁孔,再用螺纹錾一丝一丝地往里拓,这是个细慢活,手感差上一分,准头便有所或缺,锁自然也就打不开了。她专心致志摸索了一阵,数次都听到锁舌“咔嗒咔嗒”的弹缩声了,奈何总是偏了那么一丁点,无法拖拽出来。邹济心急火燎瞧着,暗自为她攒劲,几番功亏一篑,阿四忍不住长纾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呼在邹济的手背上,薰得他脸上腾地蹿起了两团彤云。阿四极小心地松开平口錾,剩一只手顶住螺纹錾道:“你先扶着,千万不能歪。若是歪了些,就是钥匙来了,也救不了你了!”邹济战战兢兢伸出左手,扶住那要命的錾子。阿四彻底放手,起身走到热水桶旁,用帕子湿了把脸,再踱到窗户边,探出半个身子吹了吹风,重又回到椅子上入坐。“没歪吧?”阿四将一绺湿发夹到耳后。“好像没……”邹济急出了一身热汗,里衣、中单悉数粘在身上,肌肉线条,棱角毕现。阿四绷着脸道:“把眼睛闭上。”邹济强捺惊吓,阖上双目。阿四举起双手,慢慢脱下银白色的冰绡手套,左手捏住了平口錾,右手探出两指扶住螺纹錾底端,其余三指弹向邹济掌心,示意他可以撒手了。邹济恍着神,只觉手心触感略有不同,之前冰凉滑腻似一尾鱼,现在却温热粗糙像烤过的山薯,他手掌一抖,恍过神来,忧心錾子歪了,便一把握了下去……随即,耳畔有个声音森然响起:“把你的爪子拿开。”邹济唬了一跳,赶紧缩手背到身后,他突然明白,原来阿四让他闭上眼睛,竟是不愿自己见到她的手……回想之前她连吃面都戴着两副手套,邹济非常急于知道,她的手到底是怎么了:许是受伤?亦或是断指?难道会是枝指?种种设想在邹济脑海里过了个遍,他终是忍不住,微微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悄悄观察阿四的动作。只见那双手,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红白交织,触目惊心,有像是利刃割的;有像是尖刺戳的;还有些凹凸不平,多半是由于烫伤所致。她的手指很长,却不纤细,骨节更是比寻常人突出。这样年纪的女儿家,竟然是这样的一双手,吃过的苦,定然是难以想象……想到这里,邹济便叹了口气。阿四早有觉察,怎奈暂时腾不出手怼他,沉着脸忙活了一会,只听“喀嗒”一声,锁舌弹出,她收起錾子,顺势在邹济手腕上狠戳一记,又提起锁链猛地一拽,将他脚上的套环扯了下来,这才拣起链子上抖落的外衣,扔给他道:“行了。”邹济疼得呲牙裂嘴,心中是大喜过望,一骨碌跳起,披上外衣,向正在一旁戴手套的阿四长揖到底:“姑娘急人所难,邹济不胜感激。敢问姑娘尊姓芳名,家居何处,他日也好登门拜谢。”阿四手势一凝:“你姓邹?哪个邹?”邹济答道:“孟圣故里,邹城的邹。”阿四侧过脸,从头打量邹济:“你可是使剑的?”“是呢,”邹济笑道,“姑娘好眼力。”阿四觉得自己眼力何其不好,简直是瞎。她试图在眼前这个肌肉男身上,发掘些许类似当年那名唤作“阿济”的清瘦少年的蛛丝马迹,奈何考古失败,不由心中慨叹造化弄人,硬生生把睚眦必报的自己,改造成以德报怨的典型。阿四愈想愈不甘心,可“冤家结”已解,自己多半又打不过他,便怀了最后一缕希冀问道:“你与齐州的名剑山庄可有渊源?”邹济被她瞧得忐忑,听她如此一问,悬着的心反倒放下了,大大方方道:“在下正是名剑山庄中人。”阿四懊恼地将一块擦手巾丢进盥盆里,棉布吸足水,很快便沉了下去,她的心情亦是沉到了底,慢慢拼装着九华予她的银簪,不经意地问:“那你识得邹淮么?”邹济眼睛一亮:“姑娘认识我三哥?”阿四见他神情振奋,估猜那负心汉多半没被毒死,惋惜地叹了口气:“久闻邹家三公子大名,可惜一直缘悭一面。”说着,随意挽了个髻子,将发簪簪上。那人闷死了,有什么好见的……邹济心中颇为失落,执手又道:“还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你就叫我方胜男好了。”阿四收拾好随身包裹,拿起桌上的“冤家结”,走到门边道,“你在这里洗一洗吧,我去外面喝茶,顺便想想下一顿吃点什么。”过了午休功夫,前厅喝茶吃点心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知从哪里钻出几名衣衫褴褛的乞儿,穿梭在座位之间,向客人们讨要银钱。客栈里的伙计连唬带赶:“快走!快走!要讨到门口讨去,统统不许进来!再赖在这里,小心掌柜把你们剁了做包子馅。”撵了这一个,又跑来那一个,进进出出,不胜其烦。有个小丐跑得急了些,被一条凳子腿绊到,斜着身子扑将出去,眼看就要撞上对面的桌子角,其时半空探出一条胳膊,堪堪揽住小家伙的腰,令他免遭一顿皮肉之苦。小丐惊魂未定,大大地喘息了几口,转过脑袋,直勾勾地看向帮扶之人。阿四揉了揉他鸟巢似的乱发,微笑道:“跑得越快,摔得越重,明白吗?”小丐紧攥着手心内的两枚铜板,紧张地点了点头。客栈伙计叉腰赶到,指着小丐训斥道:“顾二牛,你眼睛长头顶上去啦?撞坏东家的东西,我看你拿什么来赔!还不快点谢谢人家!”小丐讷讷道:“谢谢姐姐……”伙计吆小鸡似的将他往门外赶:“走了,走了。都到街上疯去吧!”顾二牛磨蹭着朝前走,一步三回头地瞅望阿四桌上的点心。院外传来乞儿们喧闹的声音,阿四心中一动,唤道:“顾二牛,到姐姐这边来。”顾二牛霍地一下蹿到她跟前:“姐姐!”阿四拈起一块猫耳朵,搁到顾二牛手里:“吃吧。”顾二牛急急忙忙往口里塞,咯嘣几声便下了肚,阿四又递了一块海棠糕给他,小家伙吃得无比香甜。阿四笑着问道:“哪一块好吃?”顾二牛舔舔嘴唇:“都好吃。”阿四抽出帕子,掸了掸他脸上的碎屑:“想不想以后也有得吃?”顾二牛使劲点了点头。阿四将他拉到身边,小声道:“顾二牛,你呢,和外面的小伙伴帮姐姐做件事,姐姐保证你们能得到很多很多好吃的,你愿不愿意?”顾二牛一脸期待:“愿意!”“其实呢,就是一个小游戏。”阿四从背囊里掏出“冤家结”,一端套在顾二牛手上,一端套在自己手上,示范道,“你看,这叫‘官兵捉强盗’,两个小伙伴拴在一齐跑,谁跑得快,谁就赢了。你们到附近有铁匠铺子的街上去玩,要是有人问你们这个链子哪来的,你们就冲他要好吃的,然后把他带到姐姐这儿来。顾二牛,能做到吗?”顾二牛坚定地点点头:“能!”“好!”阿四将锁链交给他,拍拍他的肩膀又道,“姐姐再教你一句口诀,你们玩游戏的时候,要大声念出来。听好了,‘冤家结,冤家结,冤家易解不易结’,记住了没?”顾二牛迅速地复述了一遍。“真聪明!”阿四用手帕将盘子里剩余的糕点悉数打包,塞到顾二牛兜里,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邹济来到前厅的时候,“方姑娘”正紧盯着门口嗑瓜子。他悄悄在她身旁入坐,也向门口瞧了瞧,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便招呼道:“方姑娘,看什么呢?”阿四心中有鬼,被他突然一唤,颇感惊吓,嗔怪口气道:“你什么时候过来哒?不声不响的,想吓死我么?”邹济自打与她相遇,便一直是受惊吓的那个,如今能反转一回,心底有些乐滋滋的,拱手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方姑娘可想好吃什么了?”“噗,噗。”阿四吐掉两片瓜子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外道,“想倒是想好了。不过,你大概没空请了,算了,你先欠着吧!”邹济有些摸不着头脑:“方姑娘此话怎讲?”阿四努努嘴,同情口气道:“你看那边。”邹济扭头看去,瞳孔急剧收缩,只见客栈门口并立着两名持剑男子,年岁稍长的方脸重颐,形似黑塔,正是他的母舅康成之;年轻的那位长相与他有几分相似,身形略清瘦些,正是他的三哥邹淮。顾不上跟阿四作别,他纵身跃起便跑。“小兔崽子!我看你往哪跑!”“小兔崽子”的舅舅狂怒地冲进来,举剑便刺。邹淮不声不响从另一侧包抄过来,断了邹济的后路。邹济手无寸铁,哪是这二人的对手,勉强抵挡几招,已是穷途末路。“兔崽子!你倒是长本事!特意从尚捕头那借的‘冤家结’都拴不住你了!”康成之边削边骂,“方才看到一群小叫化玩链子,老舅都快吓死了好吗?还以为你的爪子被人剁了!”阿四冷眼瞧着,嗑完盘中最后一粒瓜子,背起行囊,心满意足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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