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之心(下)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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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之心(下)

  从非林堡搭船出发,穿越达尔邦内海,在恩鲁尔港停泊补给,再经由斯帕斯内海抵达奥斯曼帝国的边境,这是渥尔安排的路线。也是费时最短,安全性最高的路线。对扎姆卡特而言,却是一条地狱之路。

  深蓝色的海水在星光和月色下微弱地反射着光芒,银鳞荡漾的波浪轻轻拍打船身,飞溅起小小的白色泡沫。凝视眼前辽阔壮丽的景致,渥尔情不自禁地深深吸气,感到胸口豁然开朗。

  “呕——”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粉碎了他的好心情,忍不住叹息:还没晕习惯?

  一转头,他吃了一惊,赶紧跑过去抓住某龙无力下滑的身体,不然以这个状态掉下水,哪怕是堂堂血龙殿下也必死无疑。

  “咳…咳咳!”扎姆卡特憋红脸,说不出感谢的话。体谅他死要面子的性格,渥尔问道:“玛夫斯先生呢?”言下之意:怎么不看着你?

  “他在舱房里挂了!”扎姆卡特没好气地道。渥尔倒是很佩服他说话还有中气,要是人类连吐三天,只怕早就虚脱地瘫在地上,扁扁的。

  孝顺的孩子啊,千里寻母,还甘愿忍受这样的痛苦。

  暮、扎姆卡特和玛夫斯都会空间传送术,但他们没去过奥斯曼,不能施展。以龙的宏观眼光,只通过地图也想象不出具体的方位。如果用龙身飞过去,又过于引人注目。结果只能用人的形态,人的方法。

  渥尔已经拜托暮寄了魔法快递给几个心腹,告知返回的大概日期,和对周围国家的一些外交政策,应该能避免多线作战的困境,惟独克萨没把握,那两位狂人无法以常理度之。

  时间非常紧凑,即使没有意外发生,也要十天左右才能赶到,这段时间足够敌人完成仪式了。而这边,扎姆卡特能不能熬过剩下七天还是个问题。

  担心暮和拉瑞亚晕船,渥尔特地准备了晕船药,结果那两个精力充沛,扎姆卡特和玛夫斯倒奄奄一息。人类的药对龙族也几乎无效,把半个月的量一次吃完后,两龙就开始狂吐生涯。

  想了想,渥尔从兜里掏出两粒包装精美的糖果,递给他。

  “薄荷糖,吃吃看,满提神的,也许有用。”

  “……”

  “不喜欢这种口味的话,我这儿还有别的。”想起对方嫌柠檬味的棒棒糖酸的模样,可能讨厌刺激性的味道,渥尔又找出几块巧克力、一把草莓糖。自从收养了一只狮鹫和一头龙以后,他就随身携带这些东西。

  轮流尝了一遍,扎姆卡特选择最甜的草莓糖丢进嘴里,歪着头打量他,凌厉的红眸微微软化。

  “在人类的雌性当中,你不算好看吧?没有胸部,不过性情很好。”

  “……我是雄性。”渥尔黑线满面,咬着牙强调,随即猜出对方为何会误会。果然当拉瑞亚以曲线轨道尖叫着飞近,扎姆卡特惊讶地瞪着她:“那她怎么叫你妈妈?”

  “她搞错了!”

  “妈妈,快把我藏起来!藏起来!”拉瑞亚往他的斗篷里钻。渥尔无奈地瞅着胸口鼓出来一块,这下可是名副其实的“雌性”了,还是:“你和暮在玩捉迷藏?叫那么大声他肯定听见了。”

  “只要他抓不到我就行。”

  于是金发青年故意蹲着,让身量不高的小龙轻易捞出缩成一团的斯芬克司。

  “啊——妈妈赖皮!”拉瑞亚抗议地喊着。渥尔只为摆脱了“胸部”而高兴。

  “为什么他们都不晕船?”看到一家三口快活的样子,扎姆卡特很不是滋味。渥尔笑道:“呵呵,据说晕船是因为平衡感好的关系,你应该自豪。”他原来也暗暗纳闷,后来想到暮有八个头,平衡感恐怕不怎么好。

  “这样啊。”单纯的龙郁气大消。

  “你很难受吗?”暮从来没有同龄的朋友,不觉向年龄相近的同族表示友好。扎姆卡特逞强地别过头:“没有,我好得很。”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吐得快死掉了,只是不好意思承认。”

  “喂!”

  随着一串短促的龙语,几只风精灵和水精灵在空气中显形,缭绕着飞舞,把船保护起来,平稳地破浪而行。

  “好点没?”暮关怀地问,不等回答,抬起头,“有她们帮忙,速度也会加快些。”渥尔不禁动容,冷色的月光在他眉间化为柔和的暖意,伸手抚o他细致柔软的黑亮短发:“嗯,谢谢。”

  扎姆卡特倚着船舷冷眼旁观,依然认为和人类亲密交往是堕落行径,心底却觉得:这两个站在一起,有一种异样的和谐。

  “好了,如果你胃口好点的话,去叫玛夫斯先生起床,我做些容易入口的东西给你们吃,变成龙干可不妙。”

  “你还会做饭?”扎姆卡特愕然。红龙族的雄性或多或少都有点大男子主义,他也不能免俗。

  “因为啊——”年轻的皇帝眯着眼笑了,“做一个完美的丈夫,给予妻子无上的幸福和宠爱,是利比斯男人最高等级的浪漫标准。”

  靠岸后,一个人类,三只龙和一头狮鹫组成的队伍向内地跋涉。

  当地官员准备的马匹被扎姆卡特刻意释放的龙威吓得腿软,在船上焉成一条虫的王子殿下一上岸就恢复生龙活虎的姿态,发泄憋了数天的闷气。

  出了港口,经过修缮的大道沿着绸带般的河流弯弯曲曲地延伸,穿过苍翠欲滴的河谷,两旁富饶的山岭,肥沃的农田,和像玩具屋般可爱的农舍尽收眼底。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渥尔真想邀请四位同伴尽情欣赏奥斯曼优美的田园风光。

  “抱歉,扎姆卡特殿下,玛夫斯先生,我必须赶去边境,不过索琳娜和如妃陛下所在的援军会在近日内赶到。”

  “那就行了。”扎姆卡特耸了耸肩,他的目的只是带回养母,至于在哪儿见面则无所谓。

  比起对扎姆卡特形式上的歉意,渥尔真正内疚的是暮和拉瑞亚,尤其这两天常常捕捉到那张总是恬静平和的小脸流露出淡淡的怅然。

  “对不起,暮,等战争结束……不,两年…三年后,我就带你逛遍大江南北。”渥尔郑重地许诺。暮回以发自肺腑的笑容,伤感的心情在目光交汇间沉淀:“嗯。”

  他们不会再有一起旅行的机会,但是能帮上这个人,就足够他了却遗憾了。

  步行了两天,他们撞见急驰而来的一小队人马,为首像是队长的男子匆匆下马,单膝跪地发出急迫的请求:“陛下、皇帝陛下,前面危险,请赶快随我等退到后方!”

  “你是……拉斯?”渥尔认识这个男人,绿眸笼上一层阴霾,“国境守备队已经撤退到这附近了?前线的战况很不妙?”

  “是。”为主君记得自己小小高兴了一下,拉斯肃容正色,抬起满是薄汗的脸庞,“目前我们在逐风城一带布防,情势非常危急。正如您事先警告的,敌人从战场召唤出了巨大的龙。箭和枪之类的武器对它完全没用,石块和弩箭也不能打击到它,城墙被它撞了两下就垮了,它还能使用像沙暴和冰风一样的魔法。很遗憾,我们根本挡不住。幸好有法师团掩护,损失不大。”

  龙?扎姆卡特和玛夫斯面面相觑,他们之前没细听海港的官员和渥尔的交谈,因此对局势的突变一无所知。

  “等等,那个方向,是奥拉那老太婆守护的人类国家吧?她最宝贝她的和平了,怎么会无缘无故袭击你们?”

  “奥拉陛下去世了,她临死前叫国王把她的心脏取出,让躯体保留生前的魔力,继续守护克萨,也许是国王操纵了她的身体吧。”

  扎姆卡特勃然大怒:“什么!这还得了!简直是藐视龙族全体!我要撕了那混蛋!”玛夫斯急忙劝阻:“不行!殿下,你忘了[龙族盟约]?我们不能干涉人类之间的战争!这也是奥拉陛下自食恶果,她只能承担自己的决定!”

  对于他的回答毫不意外的渥尔没有浪费时间游说,径自转向拉斯:“你先起来,民众有没有疏散?”依言站起的拉斯露出羞愧之情:“因为敌人的攻势过于猛烈,有近三分之一的地区没来得及撤走。”

  克萨是小国,若不是依靠前银龙王的力量,根本无力对外发动战争。所以过去西面的防守不免放松,而邻近北方强国罗切斯特和蛮族统治区的北部边防就重要得多。

  如今奥斯曼上下共同尝到了轻视的后果,龙族这种强大的生物足以左右战争的胜负。

  “援军何时到?”

  “风翼骑士团和红焰军团已经到了,苍冰和朱莉雅大祭司率领的近卫军预定在后天抵达。血狮军团还没动,他们没接到您的命令是不会动的。”

  “嗯……虽然很想嘉奖他们的忠诚,但眼下的情况实在让人赞不出口。”渥尔咕哝。

  “呀呼——妈妈,你放心,拉瑞亚会咬断那头龙的脖子!”听得不耐烦的拉瑞亚大声嚷嚷。渥尔翻了个白眼:“你省省吧,淑女也不该说这么粗暴的话。”

  拉瑞亚不满地呜噜呜噜叫,在他头上蹭来蹭去。

  对她趴在主君头顶的大不敬行为侧目,拉斯转移视线,顿时脸色铁青。尽管早已得知皇帝陛下的随行人员很“奇怪”,可一眼瞄过去全是橄榄形的瞳仁,还是让神经坚韧的军人产生了昏过去的冲动。

  都是龙~~~这个国家不会被龙诅咒了吧!?

  “喂,拉斯,现在不是昏倒的时候啊。”

  “是的,陛下。”拉斯腰板一挺,立刻振作精神,以严肃谨慎的表情道,“虽然几位团长都非常骁勇善战,但敌人的攻击超出常理,大家一致认为陛下不要去前线,撤回帝都比较安全,请让我等护送您!”

  “什么,士气想必很低落吧,我不去鼓舞一下怎么行。”渥尔驳回他的请求,“我在的话,那位施法者可能会露出空隙,只要解决掉他,克萨的军队根本不够看,到时就轮到我们翻身了。”

  “但是……”

  “至少要撑到朱莉雅来,她应该能让奥拉陛下安息。”不再听他劝解,渥尔双手环胸,自顾自下了决定。

  逐风城,魔导历时代一所法师学院的遗址,南侧是暮色森林,北方盘踞着宏伟的红石山脉。由于对魔法的偏见,过去这里人烟绝迹,只有胆大的冒险家会进去探索。拜他们所赐,许多陷阱、诅咒、守卫和召唤生物都被清除了,现在撤退的奥斯曼军就以这片巨大的建筑群为屏障,抵挡敌人的侵略。

  然而在龙看来,人类建造的防御设施和陈旧的古迹就像小孩的沙堡般不堪一击,无论怎样犀利的兵器也无法造成流血程度的创口,守方只能依靠奋不顾身的骑士对敌军的牵制和法师合力施放的结界,苦苦撑持。

  “这座城的名字真不吉利。”N次惊险万分地逃回来,风翼骑士团的团长夏尔夫只觉生平没打过这么郁闷的仗,忍不住口出怨言。一个爽朗的笑声如一道清风,吹散了笼罩在城头的阴云:“那就改名叫迎风城好了。”

  “陛、陛下!”

  年轻的皇帝大步走上城墙,一身线条流畅的白色军装,搭配以银线刺绣的腰带,纯黑的斗篷在身后舒卷飘逸,仿佛猎鹰挥动的双翼。

  阳光顺着他淡金的发丝滑落下来,华丽得犹如精致的小提琴独奏曲。

  和登基典礼时相同的装束,整个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那时的他带着掩不住的迷惘,和失去了最重要的半身的孤独。而此刻,他浅绿色的双眼又浮现出少年般的骄傲和冲动,就像鹰一样从无与伦比的高度俯视自己亲手建立的帝国,再次焕发出奇异的魅力,就是这样的魅力让他的部下和士兵在漫长的征战岁月里紧紧跟随他。

  在场的将兵一致敬礼,然后如梦初醒地,朝缩在最后面的拉斯投以愤怒的指责目光。

  怎么可以把陛下带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啊啊啊~~~

  “别再瞪可怜的拉斯了,目前战况如何?”挂着没神经的笑容,渥尔转向城外,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巨龙,愣了愣。

  “那是——”扎姆卡特轻盈地跳上城垛,皱着眉观察沟渠纵横交错,呈现出异样图案的地面,“土元素的流向不正常。”

  “这个形状是……龙?”

  渥尔比他先一步看出端倪。另一头,一个经过魔法扩音的男声朗朗传遍敌我双方:“好久不见,渥利克菲尔赛纳福斯。”

  “路玛。”渥尔的眼神浮起怀念和少许无力,望着屹立在克萨军阵前,身穿紫黑色法师袍的年轻男子。

  他是个瘦削、苍白的青年,脸孔很端正,却给人一种白蜡般毫无生气的感觉。只有继承了血族特征的暗红色瞳孔隐隐散发出热力,折射出异样的神采。

  虽然两人没有实际来往过,但透过去世的艾塞亚,也算是神交已久。这对师兄弟的纠葛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从一开始的良性竞争到后来年长一方不甘心的追逐,一直持续到今天,还没划下休止符,路玛艾鲁迪恩的执念不可谓不深。渥尔还曾经打趣说你师兄是不是爱上你了,换来艾塞亚暴走的法术攻击,之后食欲不振,连着好几天失眠。

  就是这样等同噩梦的纠缠执着。

  艾塞亚用死亡解脱了,可是他还没有。

  实在……很想哭啊。

  其实路玛在魔法上的天赋和努力都超过艾塞亚,只是他的性格太沉闷认真,不像师弟那么开朗博学、头脑敏捷、善于为人处世,所以始终无法得到大国君主的赏识,在世俗的成就上远远不及艾塞亚。

  他乖乖在法师塔里研习不就行了,干嘛跑出来呢?

  “够了,你做出这种有辱死者灵魂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渥尔只差没拎着他的耳朵喊:艾塞亚已经死了,看清楚我是谁!

  “在魔法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没有将他的质问放在心上,路玛慢条斯理地道,“选定的路不能回头,未完的较量必须了结。我还不至于亵du师弟的灵魂,你是艾塞亚选择的君主,打败你等于打败他。”

  “这么自私的理由,你好意思说出来。”好歹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高尚点行不行?虽然这种坦率的态度很令人佩服啦。

  “没关系,等这一仗结束,你们就全部是死人了。看到这么多人去陪他,尤其是他最重视的好朋友和主君,艾塞亚一定会很恼怒吧。那么下次见面,他就不会再对我敷衍了事,会全力和我一决胜负。”

  “呜……”

  那个声音中蕴含的热量和狂气,使渥尔的背脊泛起冰冷的寒流。

  “那家伙是不是变态啊!?”扎姆卡特也打了个寒战。其他人已然是冷汗涔涔,向神明祈祷庇佑。

  这一刻,渥尔真想用路玛为范本教导贪花好色的血龙王陛下,被抛弃的女人有可能变成怎样恐怖的存在。没错,他就是觉得路玛像被艾塞亚抛弃的女人,哪怕事实不是如此。

  三次深呼吸后,他加重了语气中的力度,很丢脸地给自己壮胆。

  “最后告诫你,停止!不然也休怪我们不客气!”

  “哈哈,不懂法术的凡人,真是可悲啊。”路玛面带充满优越感的微笑,徐徐走上前,手里捧着一个用布包起的卵形物体。早就盯着他的弓箭手和法师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瞄准他的要害。但是路玛并没有失去法师应有的冷静,停在射程之外。

  这个距离,无论魔法还是弓箭,人类都无法达到,然而龙例外。

  暮毫无预兆地举起右手,白皙的指尖窜出蛛丝一般的蓝色长线,瞬间凝聚成一颗致命的电球。

  链闪电无声无息地命中了克萨的宫廷法师长,在双方的惊呼声中,只见他全身剧烈抽搐,整张脸怪异地扭曲,眼中迸射出难以置信的骇异和震怒,死死瞪着攻击者。

  城墙上的众人这才注意到主君身边不起眼的男孩,他娇小可爱的脸蛋漠然无情,像刚才完成的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安息吧。渥尔吐了口长气,由衷对友人感到抱歉,希望他别在冥界诅咒他,把这样一个瘟神赶去和他相会。

  变生肘腋,布包从松脱的手中掉落,滚出一只色泽质感像石头的异物,没有弹起,直接没入土中。

  “龙魄!”玛夫斯失声大喊,“糟了!”

  “以我之血,诅咒。”跟着倒地的路玛挤出阴狠的咒语,这是他在现世的最后一句话。

  以心脏石为中心,大地爆出恐怖的凸起,道道都有蟒蛇般粗壮,如蛛网四下蔓延,像是某种生物的筋络。慢慢的,地面冒出诡异的黑雾,逐渐凝固、定型。

  浓厚的黑暗气息扑面而来,范围扩及整个战场。伴随着惊人的震动和轰鸣,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峦冲破了黑色的雾气,高度甚至超过逐风城最高的塔,蠕动着构成异态的躯体,仿佛怪兽般狂躁地嘶吼摆动。克萨军的阵形彻底崩溃,不断有人体惨叫着滚落,混杂着大量的碎石和泥土。

  尘灰被狂风吹散,未知的敌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压倒性的庞大身躯,岩石般的坚硬皮肤完全不反射阳光,一块块鳞片状的条纹密切地贴合,颀长而线条优美的颈项高高昂起,缓缓舒展的广袤双翼刮起强劲的气流,头部的前方迸出龟裂,上下打开,那是拥有纵长瞳孔的眼睛,巨大生物的眼睛。

  象征疯狂的鲜红色眼珠,近距离俯视僵硬的人们。

  “呀——”魔兽的感觉远比人类敏锐,拉瑞亚吓得拼命往暮怀里钻。其他人的反应也好不到哪去,不少身经百战的军人都当场软了脚。尽管不是第一次目睹这么冲击性的景象,这次的威势却不同于以往。

  “呃,真是威风凛凛的龙。”渥尔不合时宜的赞美沐浴了部下们歇斯底里的瞪视——他们的主君有时实在太没神经了!

  “陛下,如果您还能走,就赶快下去。”站在他左后方的美丽精灵握着复合弓,以细微的手势扣弦,细长的明眸射出剃刀般锐利的光芒。

  “什么呀,卡雅,你特地逼我换上这套不方便的衣服,不就是为了鼓舞大家。还没起到效果就要我走,太浪费你的努力了。”嘴上说着轻松的话,渥尔却绷紧了心弦,谨慎地关注敌人每个微小的动作,“而且,你怎么不告诉我路玛是用那颗心脏石唤出龙?那我就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了。”

  “我们也不知道,之前这头龙都是突然出现。”

  下一秒,巨龙突然扇动翅膀,掉头肆虐己方的队伍,长尾每一次拍打就激起一阵地震和哀号。渥尔由此肯定它并没有意识,只是凭着本能行动。

  看到敌军的惨相,大部分人深感侥幸地吐气。渥尔厉声提醒:“别放松!等敌人完了就轮到我们了!”

  电光火石间,年轻的皇帝已想了七八种方法,都无法解决眼前的难题。要是不能在这里将这条暴走的龙挡下,帝国本土会遭受难以估量的破坏。即使袭击克萨本国也行不通,那里还有奥拉的身体守护着。

  “法赫姆呢?叫他们从上面攻击。”

  “早就埋伏好了!”主君镇定自若的指挥有效地抚平了慌乱,几个军官大声应和。渥尔挥了挥手:“好,法师准备,别再吝啬魔力,设法找出那颗心脏挖出来,还有掩护战友!”

  接到信号,事先埋伏于云层间的矮人战士骑着狮鹫发起强有力的冲击。

  借助高度优势的俯冲赋予了掷斧不亚于破城槌的动能,银色的亮线仿佛流星雨般划破蔚蓝的背景,深深砍进龙的身躯,激起一大片土黄色的尘雾。

  地上的庞然大物没有丝毫动摇,像感觉不到痛楚一样,抖抖身子,大部分掷斧就和着崩裂的土石滑落。

  “,根本是在砍一座土丘!”迅速整队再次拉开距离,奥斯曼唯一的矮人军官,空军指挥法赫姆托伦破口大骂。渥尔双手圈嘴喊道:“你们这样乱砍不行,要砍她的龙魄!”

  “人类小子,你闭嘴!”

  全帝国只有这个家伙敢叫皇帝陛下闭嘴,就凭他是皇帝陛下在佣兵时代就认识的铁哥们。

  还有一个精灵神射手也敢用命令口吻训斥主君:“陛下,请别大呼小叫,引起敌人注意。”

  “呜~~知道了啦。”渥尔乖乖问一旁负责他人身安全的高阶法师讨了块风魔晶,放到嘴边,“喂,酒桶,听得见吗?卡雅会掩护你,再投一次,这次集中攻击颈部,别砍翅膀了,那头龙好象飞不起来。”

  “后颈!龙魄在后颈的位置!”扎姆卡特指着远处还在克萨军阵地里徘徊的前王,满脸难以抑制的愤怒,“快干掉她!你们不行我来!该死的这样太难看了,简直是无法容忍的侮辱!”

  “殿下,就算不管龙族盟约,龙和龙之间也不能自相残杀啊!”玛夫斯也不好受,但还是竭力安抚着小主人。

  “烦死了!所以我不是还待在这里吗!虽然我实在不认为那是龙!”

  “要小心。”暮插口,手抚向脖根,“龙魄在逆鳞下面,逆鳞和其他鳞片颜色不同,很好认。”

  “逆鳞!?”众人傻眼,他们再孤陋寡闻也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龙有逆鳞,触则怒之。

  无论多么温柔的龙,一旦被碰到逆鳞,都会狂性大发。这是一种生物本能,不是理智和意识能够控制的。

  渥尔笑了,真的觉得很好笑:“也就是说,要冒着惹怒龙的危险去挖他的心咯?”暮默默点头。余人相顾泣血:老天啊,你的玩笑开得太大了!

  “听见没,酒桶,要快狠准,不能在三秒内解决,你就等着大伙跟你陪葬吧。”

  法师们正好结束一轮攻势,降雨术和沼泽术的双管齐下大大降低了敌人的灵活度,无数月牙形的风刃切割着变得泥泞的躯体,几个炸裂的空气球使丧失了生前智慧和辨别能力的奥拉疲于奔命,由艾塞亚一手教导带领的奥斯曼法师团拥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和高超的临场判断力。

  乌云上方,听到主君指示的法赫姆啐了一声,抽出负在身后的精金战斧,吼出煽动性十足的宣言:“把那头土龙剁成渣子!”

  “噢——”矮人战士们呐喊着开始俯冲。

  “以晨星守卫者卡塔莉亚之名,召唤四大精灵。”一直默念咒文的卡雅以流畅的姿势拉满弦,吟唱音乐般美妙的启动语,纤长精致的弓脊应声亮起闪耀的魔法符文,羽箭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犹如夜空中最耀眼的星辰。

  火精灵主攻,雷精灵辅助,风精灵加速,大地精灵增加伤害度——堪称元素魔法中最具攻击力的精灵之箭划出一道灿金色的轨迹,接着,顶端爆发出绚丽的光带,如同串串花朵绽放。

  在泥沼里挣扎的巨龙似乎感受到迫近的危机,充斥着杀意的双眼为之一清。

  渥尔对这一箭深有信心,他曾亲眼见识到同伴用这招粉碎了一只五米高的钢魔像,奥拉的硬度总不会超过它。

  然而事实是:龙王不闪不避,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那威力无匹的能量就在她面前化为一阵柔和的清风,城头上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不好!意识到其中的意义,渥尔几乎捏碎手里的风魔晶,大声道:“法赫姆,别靠近她!”

  奥拉的智识被连番的打击唤醒了!

  冻白色的寒雾撕开大气,席卷了广阔的空间,拖曳着光尾的掷斧石沉大海,勇猛的矮人们仿佛被暴风鼓荡的树叶,在这波怒涛似的狂澜中支离破碎。隐藏在白雾中的冰片四下乱射,将金属铠甲连同肉体一并撕碎,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顶着剧烈的风压,倔强的矮人首领无视刺骨的寒意,指挥坐骑朝记忆中的方向冲去,分辨出目标后纵身一跳,用尽全身的力气挥下战斧,钝重的声响震痛鼓膜。

  足以开山断石的一斩在龙王的脑后撕出一条长长的伤口,锯齿状的刃口深深咬进岩石肌肤。看到上司玩命的举动,其他战士也发动了掩护攻击,几十把掷斧挟裹着腾腾杀气,炸出一朵朵尘云。

  集中在背部的创伤并没有令奥拉感到疼痛,却重重刺伤了她残留在龙魄深处的自尊。冰白的冻波再次发威,呼啸的风刃和冰枪射向四面八方,刺目的连环闪电在这片白蒙蒙的浓雾里游走,围绕住急忙闪躲的矮人们,细密的电丝钻进铠甲,麻痹了强壮的肉体,刚刚聚集的队型很快溃散,及时升空的矮人指挥也在连续的魔法轰炸下险象环生。

  法师团刮起的大风吹散了浓厚的雾气,让这一幕清清楚楚地暴露出来。

  “法赫姆!!”渥尔大叫,转头下令,“卡雅,给我加护圈!”

  精灵反射性地照做,随即会意地变了脸色。

  “渥尔!!!”

  “啊啊啊~~~陛下~~~”起码有两位数的官兵发出了凄厉的哀号。

  这位平民出生的青年绝对是个优秀的统治者,不但在个人武艺方面罕逢敌手,在指挥大军上也展现了非凡的才干。而作为一个行政者,他也以一种奇异的政治敏感和弹性的处理能力,在黑暗面和光明面之间维持了微妙的平衡。既不是高度理想化的温善主义者,也不是纯粹的霸者,而是以一个名君,非仁君的形象为世人所称道。

  所以才短短两年的时间,他就得到了大部分国民的认同。

  要说这个年轻杰出的皇帝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这一点了!他太讲太讲义气,又保留着当佣兵时的习惯。和长官一声令下,士兵就得冲锋的正规军不同,佣兵是上司冲在前面,部下才会跟上。于是一见情况不对,他就冲了。过去有身为参谋的艾塞亚坐镇后方,运筹帷幄,问题才没暴露出来。现在每个人都深刻感受到严重性,发誓一定要纠正皇帝陛下的毛病!

  在淡绿色的光圈环绕住身体以前,金发青年已跃出城墙,胸前闪着青光的坠饰浮起,带动他往高空飞去,那是已故的宫廷法师长送给他的飞行项链。

  下一瞬间,一道光芒从他猎猎飞扬的黑色斗篷中激射而出,如同最具威力的炸雷,破开沉重的空气,划出刺眼的赤红色长线。

  茫茫苍穹中出现一条笔直的细线,天空也被切成两半,灌注其中的金黄色斗气咆哮奔涌着,渐渐撕扯出漩涡般的裂痕。透过这个巨大的伤口,人们看到了长长的龙颈在这道剑光中一分为二,有了血肉质感的龙魄跳动着鲜红的节奏。

  渥尔目光一凝,宛如一束冷焰的红色双手剑再次挟着威猛刚烈的气势劈下,一气就是强悍的三连斩。这次插天而起的透明冰墙阻挡了他,随着爆裂的脆响,盛开的剑花在碎散的冰粒中湮灭。大块土石像有自主意识般从地面剥离,飞舞着拼起,再度构成完好无缺的修长颈项和张开血盆大口的头颅。

  暮跳了出去,在中途变回有着八颈的异形之龙,挥舞双翼飞上青空,背着青年脱离龙息所能涵盖的范围。

  “谢谢……啊!该死的!”一眼瞄见逐风城就在奥拉的大嘴前面,渥尔和另一头平安脱险的法赫姆同时举起了各自的武器。

  “你不要动,我来。”判断出如果渥尔挥剑会吃不消反作用力,暮一边准备吐息,一边召唤出粗大的冰蛇缠住前银龙王,争取缓冲时间。

  同一时刻,扎姆卡特也摆脱了玛夫斯的阻拦,飞到空中。

  “死老太婆,快停下!”少年的喊声响彻全场,带着一丝不确定和隐忍已久的怒意,“你到底还有没有意识?吭一声!”

  龙王依然沉默,只是用力挣扎着,和她缠斗的大蛇闪烁着即将崩溃的蓝光。

  “……没有了吗?那我也不客气了。”红发少年的形象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比黑龙略大一圈,有着矫健外形的红龙。

  排山倒海的火焰波贯穿了空间的界限,所过之处雷光舞动,摩擦出震耳欲聋的爆音,血红色的涟漪向四面八方飞溅开去,在周围激起阵阵燃着火星的强风。

  不同于扎姆卡特纯粹的炎之力,暮八首齐发的喷吐囊括了所有龙族的特征:毒气、酸液、火焰、闪电、寒冰……八道能量光束划破虚空,周围缭绕着细小的螺旋形光丝,在交界处迸出绚丽稠密的波纹,相互冲撞、交融、汇聚,最后化为一片澎湃的闪光瀑布。

  渥尔一手遮眼,即使如此,眩白的光之洪水也使他闭起的双目感到难以忍受的灼痛,耳边是令人头痛欲裂的刺耳轰鸣,反而形成绝对的寂静,什么都听不到。

  城墙上的人们也没有被恐惧压垮,卡雅连射两箭夺去敌人的视力;法师团合力施放反魔力结界;祭司们齐声咏唱着祈祷词,架起薄金色的坚固屏障。

  冰蛇终于哀鸣着碎成飞散的晶莹颗粒,以前银龙王为中心,空气收缩了一下,像一只巨大的心脏突然被捏紧又放开,浓缩的冰之力达到极限,猛地爆发出来,空间在一刹那被扭曲,巨大的音爆碾压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大地,将一切染成苍茫的白。

  三下振翅。

  一击,灼热的冲击波就被吞噬,融化成毫无威胁力的水气;第二下,银白色的汹涌激流像打碎在礁石上的骇浪,四散飞溅。

  幼龙和成龙的残酷实力差在这一刻显现出来,虽然扎姆卡特已接近成年,但毕竟还没跨过千年的关口。反倒是继承了古代龙血统的暮,差距要小得多。

  何况他们的对手还是曾经位列三首龙之最的前银龙王。

  不过被消融大半,又失了准头的冰之吐息也没能收到成效,极寒之力在结界的边缘擦撞出蓝白色的火花,大块残冰被镜返的效果折射向攻击者本人,剩余的雪片和冰雹又在金色的神力之屏上溅起无数碎屑。

  在两道障壁相继崩塌的最后关头,玛夫斯架设的红色球型光罩挡住了余波。

  重重雾气席卷了整个战场,将天与地都染成雪白,古老的逐风城在哀鸣中摇摇欲坠,两座高塔产生不同程度的坍塌,原本克萨军的阵营已经空无一人,被彻底夷为平地。

  因为已不存在器官,全部靠龙魄发动纯魔力喷吐,反冲力使奥拉自己也后移了数米,有力的爪子在地表犁出好几道深壑。没有给两个后辈喘息的机会,一大群冰鹫朝着冻僵的扎姆卡特袭去,一道雄浑的亮蓝色雷霆则将暮生生击落!

  “殿下!”见主子顷刻间就被啄得狼狈不堪,玛夫斯连忙赶去救驾。而耳鸣嗡嗡眼冒金星的渥尔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着地,险些震晕过去。

  翻滚了几圈后,他勉力睁开眼,好一会儿眼前还是金光乱舞,慢慢的,淡淡的光线透进来,是从他身上发出的,像是结界,接着,一大滩浓稠的鲜血映入眼帘,而血泊当中隐隐有个黑色的东西。

  “暮……暮?暮!”

  他嘶哑地叫着,用手肘撑起身体爬向还在间歇吐血的小龙,一个镇静的清亮童音直接在他脑中响起:《没事,快把剑放进我的血里。》

  “剑?”渥尔一怔,下意识地将始终握在手里的武器随便一搁,正要再问,异样的鸣动吸引了他的视线。

  半透明的剑身剧烈震颤,流转着赤红的波动,像是回荡的火焰之流,随着一声清脆高亢的颤音,蓦然凝定,仿佛脱胎换骨般,整柄剑刃闪现出血琉璃般冷丽的光辉。

  就在这时,年轻的皇帝感到一股凉意从后颈扩散至全身,那种毛骨悚然的预感使他的战斗本能整个苏醒。

  一只巨爪朝他们抓下,虽然失去了飞翔的能力,龙王还是拥有捏碎钢铁的可怕力道。

  “陛下!!!”城头上的众人纷纷发出惨叫,死命攻击试图阻止惨剧发生。

  “暮!”

  瞬息间判断出攻击已经来不及,渥尔当机立断地扑向对方。默契地领会他的意思,漆黑的眼眸闪过锐利的弧光。

  冲天的砂石激起震撼的回响,深深陷入泥土的龙爪使奥斯曼全军鸦雀无声,一片窒息的沉默,只有少数人捕捉到在前一秒急转而上的红色轨迹。

  “活着!他们还活着!”不知谁发了声喊,驱散了笼罩的绝望。已经摩拳擦掌要为友人报仇的法赫姆忍不住发出令众人深切共鸣的谩骂:“!渥利克菲尔赛纳,你再逞英雄吓人,我就用我这把斧头把你的脑袋劈开来!”

  “……哈哈哈,侥幸,侥幸。”一手握剑,另一只手抱着变回人身的暮停在半空,渥尔多少也有些后怕,气息不稳地笑道,“不过你好象没资格说我。”

  “闭嘴!你们俩都没资格!渥尔快回来,笨酒桶就去死吧!”

  “呃……卡雅抓狂了。”

  “这细胳膊的精灵又差别待遇。”

  不知不觉浸透了水分的空气停止了流动,就像无形的冰一般,在人们的身旁凝结。

  感到不同寻常的气氛,龙和人不约而同地警戒了起来。

  “她想一口气杀掉我们!”玛夫斯首先喊破,“应该是禁咒冰雪风暴和吐息一起——”

  “死老太婆。”被强制变身的扎姆卡特在他怀里喃喃咒骂,“死鸟。”

  “接着!”把伤员抛给一个军官,渥尔对飞近的两龙道,“玛夫斯先生,如果那只龙发怒,大家就拜托你了。”卡雅几乎要一箭射穿他:“陛下!”

  “抱歉,卡雅,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既然扎姆卡特和暮联手也无法打败奥拉,那只有按照原计划,挖出她的心脏石了。

  这把浸过龙血的剑,应该比法赫姆的战斧更锋利些。

  无论如何,这时候也只能赌一赌。

  叫不回主君,卡雅只有尽力帮他加持防御法术。法赫姆骂骂咧咧地指挥麾下的战士组成伞形阵,投出剩余的掷斧,分散敌人的注意,掩护渥尔进入背后的空隙。

  气温已降到零下,伴随着冷风尖利的咆哮,纷飞的雪花狂乱地飘舞,坚硬的冰雹逼得矮人们不得不后退,抗寒结界和炎之力形成的半球形帷幕将肆虐的暴风雪挡在了外面,但情况明显不容乐观。

  闪耀的金色花朵在龙的后颈上绽开,圣斗气从伤口喷涌而出,烧灼着由诅咒和土石构筑的躯壳。逆鳞被触使龙王陷入狂乱状态,从龙魄传来的真切刺痛也让她第一次发出痛苦的哀号。

  无法目视的雪亮空白炸裂开来,疯狂的能量因子发生了剧烈的碰撞,爆炸引起的狂风不分敌我地扫开了一切,宛如实体化的怒气!

  不断感到贴身的结界被强烈轰击着,渥尔依旧保持高度的集中力,死死握住剑柄。渗进防护壁的可怕低温和从敌人体内透出的冰寒气流侵蚀着他,一分分麻痹四肢。心知不能再拖延,冒着被甩飞的危险,他一个倾注全力的急旋剜出剑下的硬物。

  好沉!

  这是渥尔的第一感觉,掉进他臂弯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像块大石般将他整个人砸得倒飞出去——这就是龙王之心的重量?

  然后,从天而降的落雷漂白了他的视野。

  湛蓝的巨大光柱成为他眼前唯一的颜色,唯一的声音,唯一的感觉。

  直到那一刻,一道黑影覆盖住他。

  “暮——”渥尔本能地感到是谁,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

  他还没成年,受着伤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住这样的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渥尔迷迷糊糊恢复了一点意识,这才依稀感觉出抱着他的是属于成年人的手臂,撑开沉重的眼皮,对上一张陌生又似曾相识的脸庞。

  一头乌黑的齐耳短发和同色的深邃眼眸,金色的橄榄形瞳仁荡漾着温暖的波光,虽然脸上沾满了血迹和尘土,还是可以看出秀美柔和的轮廓,染着血污的黑衣勾勒出修长而柔韧的躯体。

  “……暮?”不确定的呼唤。

  “我用了时间魔法。”黑发青年浮起渥尔熟悉的恬淡微笑,带着放心的意味。

  如释重负,照着习惯抚上他轻软如羽的鬓发,渥尔也绽开劫后余生的灿烂笑容:“好奇妙,我应该活不到你长大,却看到你长大后的模样,真不错。”

  这句话提醒了暮一直忽略的种族差别,黑眸在片刻的茫然后,光芒渐渐黯淡。

  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听到部下们焦切呼喊的渥尔扶着他的肩膀坐起来,笑着大幅挥手。

  云开日现,从缝隙洒落的阳光像一根根金黄色的竖琴弦,优雅而怡人,却照射出触目惊心的废墟。

  诺大的战场上几乎没有半寸完好的土地,到处是崩解的碎石、爆炸的焦痕和雷击产生的深坑,数以万计的碎冰反射出幽幽蓝光,融化的积雪汇聚成湖泊和小溪。吹拂而过的风令皮肤感到阵阵刺痛,星星点点的金色火屑散布在空中,清晰地描绘出杀戮后的余烬。

  “结束了?”有人自问,一脸恍若隔世。这短短几个小时的战斗激烈到令人喘不过气的程度。

  “结束了。”肯定的回答解除了无形的禁令,发自肺腑的欢呼声在各处响起,宣泄着人们的狂喜之情。

  这时,从上方传来的振翅声又使所有人绷紧了神经,特别是看清来者是一头银龙的时候。

  他的体长和扎姆卡特差不多,大约在四十米左右,动作轻柔而优雅,宛如水晶雕琢而成的鳞片流动着银辉,双眸也是澄净的银色,收拢双翼的同时化为人形,轻盈地落在地上。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穿宽大的白衣,腰束长长的蓝绸带,袖口也绣着精细的水纹,和给人的印象一样淡雅出尘。眉眼清秀如画,神韵内蕴,像隐隐散发出墨香的纸卷。

  不同于扎姆卡特的张扬,暮的沉静,他是内敛的,透着一股深远悠长的韵味,是读书人特有的气质。

  银亮的长发用蓝色的丝带端端正正地系了起来,只有耳畔垂了两缕,也一丝不乱。

  “麦先!”

  扎姆卡特的表情像顽皮学生看到严厉的家教。麦先瞥了他一眼,在变回原来年龄的暮身上停驻了几秒,眼神流露出浅浅的意外。

  “你……刚刚是你帮我减弱了冲击吗?”暮好奇地打量他。

  “是的,你是巴哈姆斯殿下吧,我是麦先,很高兴认识你。”麦先温和一笑,随即转向渥尔,凝视他怀里的龙魄,脸上浮现出压抑不住的悲伤。

  半晌,他才轻轻一叹,有些不知所措地端详金发青年。和多数龙族一样,他也分不出人类的长相,自然没法对照身份,只是感觉出他的气势明显超出其他人。

  “你好,麦先殿下,我是渥利克菲尔赛纳福斯,奥斯曼帝国的皇帝。”看出他的窘迫,渥尔不卑不亢地开口,感叹有幸亲眼目睹三位未来的龙王。

  麦先郑重地欠了欠身,这是龙族表达歉意的最高礼仪,“人类的帝王,我为祖母的失误向您致歉。对您的损失我不知怎么补偿,在此许诺,银龙族全体欠您一个恩情。”

  “您言重了,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人类的错。让前王陛下受到这样的污辱,我才要代同族向您谢罪,所以恩情什么的就不必了,双方抵消。”渥尔爽朗地笑道,将用布包着的心脏石递给他,“这个,请您拿回去,千万不要再交给人类,龙王之心不是人类担负得起的。”

  静默笼罩住人与龙,麦先接过沉重的龙魄,朝暮投以友善的目光,唇畔漾开诚挚的笑意。

  “不可否认,父亲和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人类当中还是有得到龙的认可的人。”

  “嗯……暮和我是朋友啦。”渥尔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后脑勺。

  “再次感谢您的宽谅,您是一位值得龙尊重的帝王。”麦先垂下眼,露出为难之色,“有个不情之请,克萨的国王安普罗希特还活着,我们会处置,希望你们放过他。”

  “安普罗希特还活着!?”好几个声音一齐惊喊。之前打成那样,他居然还能全身而退?命大!

  “应该是祖母下意识放过他吧。祖母她,是先和安普罗希特的祖先休恩克萨缔结了爱情,再为了龙王的责任,不得不和我的祖父结婚,生下我父亲。之后又因为养育、照顾我的父亲直到他成年,没能亲手抚养她的人类子嗣,所以格外疼爱孙辈们。”麦先用淡淡的语气平铺直述,不带丝毫怨怼,可见他是真的体谅去世的亲人。

  “哦。”人类一方都暗暗咒骂某孙辈:忘恩负义啊!

  渥尔理所当然地问道:“那这种不肖子孙,你们是要把他撕成一条一条,扔到奥拉陛下墓前吗?”麦先苦笑:“不,因为祖母一定不希望我们这么做。父亲是要他退位让贤,用余生忏悔自己的罪行。至于祖母的身体,他也解开咒术,让她入土为安了。”

  众人都觉得这个处罚太轻,毕竟他们可是牺牲了许多士兵和平民,但对方是龙,也不好说什么。渥尔却微微变了脸色,在听到克萨国情况的一刻,他本能地感到强烈的征服欲:失去了国王和宫廷法师长,以及龙王的庇佑,军队又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现在正是并吞的最好时机。

  若非麦先拜托在前,他很难拒绝这个诱惑。

  其实……我也没有得到龙的认可和尊重的资格呢。低头看着身旁的男孩,那双纯净而信任的眸子令他无颜以对,渥尔咽下内心泛起的酸楚和苦涩。

  龙,还是适合淡泊的人吧。

  “早该这样了,干脆踏平克萨!那死老太婆简直六亲不认,叫一帮鸟啄得我满头包,以前给零花钱又小气得要命!”扎姆卡特余怒未休地道。

  “再吝啬的龙也比你大方,扎姆卡特。”麦先斜睨他,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关你的事!”

  “可是凯尔塞亚特陛下要我督促你,上礼拜他还特地来白银之谷,要我帮忙找回逃家的儿子。”

  “叫你这个路痴找我?”扎姆卡特嗤之以鼻,“还有,他会惦记我才怪,肯定是跑你那儿泡妞去了!”麦先脸上泛起赧然的红晕,讷讷不语。扎姆卡特疑惑地瞅着他:“奇怪,你脸红什么?啊!!不会是那老混蛋在你面前做吧!?”,那家伙暴露成瘾了?

  “说…说是为了我马上要到的发qg期,实际演示一番,免…免得让女方笑话。”老实木讷的银龙殿下已经从头红到脚,僵得跟雕像没两样。戳戳他,搞不好还会有咚咚的声音。

  “混帐东西!他到底还有没有廉耻啊?我要杀了他!”想到如妃,新仇加旧恨,扎姆卡特展翅就往天上飞。玛夫斯不辞辛劳地抱住他,在他耳边咒语般低喃:“殿下,面子面子,红龙族的面子。”渥尔等人苦苦忍笑,顾及他们其实早已半点不剩的面子。

  麦先干咳着压下羞涩,奇道:“你干嘛发火?凯尔塞亚特陛下又不是作弄我,是为我着想,他真是一位非常体贴的长辈。”扎姆卡特差点晕过去:“只有你会这么以为~~~”

  突然,他跳起来:“不行!你不能对他有好感!不然他哪天也会把你吃干抹净!到时连你老爸也救不了你!”

  连公龙也……?众人骇然拜服。

  “胡说什么呢。”麦先不信,他纯洁无暇的精神无法想象那种事,“总之,他确实要我找你,还伤感地对好几位阿姨说和你关系不睦,请教她们如何增进父子感情——他真的很重视你。”扎姆卡特杀气腾腾地冷笑:我就知道,他提到我就是拿我做钓饵。

  “一会儿跟我回去,也好让他安心。”

  “不!我还有事要办!我会让玛夫斯陪你,省得你迷路回不了家。”扎姆卡特不容分说地下达通牒。麦先很尴尬:“父亲会在克萨等我,不用了。”

  两个路痴?还不知会飘到哪里去,难怪磨蹭到打完才来。扎姆卡特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用脚打拍子:“闭嘴!你们到白银之谷再把他踢过来好了!”

  大概也对自己的毛病深有体会,麦先接受了他的好意,将龙魄塞进左袖,又从里面抽出一块洁白的手绢。众人稀奇不已,有识之士看出那是个空间袋。

  “拉克拉罗斯陛下比较孤僻,一向不和我们往来,不过我想他不会禁止你来找我们玩。”麦先细心地擦拭暮蒙尘的小脸,柔声道,“以后闷的话就来白银之谷找我好了,或者去赤晶谷找扎姆卡特也可以。”

  “嗯,随时欢迎。”扎姆卡特点点头。麦先太认真,他一直缺个赌友,这小子看起来呆呆的,很好带坏。

  看出他的心思,麦先横了他一眼,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育这个安静乖巧的孩子,粉碎他的邪念。

  “对了对了,这送给你。”放回手帕,麦先又掏出一本厚厚的古籍:熏陶的第一步,文化。扎姆卡特叹服:“你还真是到哪儿都带着书啊。”

  “就像你到哪儿都带着钱一样——你是不是也该拿点见面礼出来?”

  “……”血龙殿下明显舍不得,但不给又下不了台,苦思良久,当渥尔都要说“算了”时,他像想到什么好办法似地击了下掌,打开自己的次元空间,吊在上面又找了半天,扔出好几件黑漆漆,看似不起眼的珠宝。

  哇~~~顶级的黑珍珠、黑水晶、黑玉、黑钻……出手好大方!众人只觉眼花缭乱,由衷佩服某龙的慷慨。麦先无声地叹气,明白友人是无心送大礼。

  同样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暮并不高兴,只是出于礼貌道谢。最后,扎姆卡特满脸肉痛地递给他一只珠子:“这给你,晚上会发出很漂亮的光。”

  哦哦,夜明珠,这才是他真心送给暮的宝物吧。渥尔莞尔,摸摸暮的头,示意他再次向扎姆卡特和麦先表达谢意。

  “谢谢!”暮开心地道谢,笑颜如春花绽放。

  又和渥尔交谈了几句,麦先就变回龙身,和不放心小主人而连连回首关照的玛夫斯一道飞往克萨。

  奥斯曼上下也总算能够专心收拾残局,不料才过了两个小时也不到,远处又传来振翅的声响,只是这次的方向是帝国本土。

  那是一头纤细的红龙,披着如同红玉般温润美丽的鳞甲,优美伸展的头部,和飞行的姿态都透出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只一眨眼,就飞过了逐风城,在战场上空盘旋了两圈,缓缓降落。

  又是龙!今天是龙族纷纷到访的日子吗?几个负责了望的士兵急忙通报上级,随即为跳下龙背的身影瞪大眼。

  黄金般的秀发在丰满的胸前形成自然的波浪,如山涧清澈凛冽的水色眼眸,令人屏息的美貌,蕴含着强烈的意志和慑人的魄力,雪白的骑士装外套着银色的锁子甲,同样是白色的丝织斗篷在肩部用徽章别起。

  她仰望城楼,却给人一种平起平坐的昂然感,释然而笑的刹那,整个人明亮得像沾着晨露的百合。

  “大家没事吧?”

  “索、索琳娜军团长!”士兵们还没从这波惊讶中回复,就瞪着她身后突然出现的红发女郎,再次陷入震撼的呆滞。

  娇艳似火,又冷丽如冰,长长的发丝绸缎般流泻至腰,映着夕阳,眩目得像艳丽的晚霞,她漂亮的丹凤眼顾盼生辉,婀娜美好的身段罩着火红的晚礼服,恰倒好处地衬托出她的曲线,微笑的丽颜带着成熟而高雅的风韵。

  两个都是堪称极品的美女,站在一起更是魅力加倍,赏心悦目得令人感谢上苍创造了如此完美的奇迹。

  因此,看到龙妃陛下的渥尔差点下巴掉到地上。

  那个不知足的王八蛋!如果他娶到这么有气质的大美人,早就收心待在家里,从早到晚宠老婆了!他居然还跑出去拈花惹草!不可原谅!

  “如妃!”

  扎姆卡特从客房奔出来,连掉落的金币也顾不得捡,可见他刚才是在房间里数钱。

  “萨克!”美艳端庄的龙妃诧异地眨了眨眼。红发少年一把抱住她:“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

  “……你来找我?”深蓝色的瞳眸浮起温暖的光芒,白皙的藕臂也绕过他的肩头,“谢谢你,萨克。”

  “当、当然啦。”难得被养母亲昵对待,周围又有一堆人围观,扎姆卡特多少有点局促,叉腰道,“别跟那老混蛋怄气了,他不要你我还要你,何况你睬他,当他是路边的烂草,一脚踢开,再找好伴侣好了。”

  如妃笑了,亮丽夺目,在场的男人都感到呼吸困难,再次诅咒某条色龙。

  “老实说,刚离开赤晶谷时,我是很生气,很怨恨,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像你说的,我还有你,和关怀我的朋友。”说着,她转向一旁的金发美人,绽开意义不同的笑容,“我来介绍,这位是我的契约者,索琳娜艾尔索普。”(注:一般的龙骑士契约不分割寿命)

  “你好,可爱的殿下。”索琳娜落落大方地笑道。扎姆卡特用排斥的眼光扫视她,尤其这个女人还用“可爱”称呼他。

  “你为什么和人类缔结契约?还是柔弱的雌性,她打赢你了?我帮你打回来,然后你们就可以拆伙了。”

  “不可以这么无礼哦,萨克,索琳娜是我重要的好朋友。在酒馆里一起喝酒,诉说对男人的感想,发觉意外的投契,就这样成为意气相投的朋友。我啊,还考虑对你爸爸感情再淡些以后,就选择索琳娜做我的伴侣。”

  男人们呆若木鸡,扎姆卡特也哑然失声,整个会客厅陷入诡异的寂静,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她她她可是雌性!”颤抖的食指指着依然笑得风姿楚楚的金发美女。

  龙妃陛下艳丽一笑:“我看得到她的胸部。”

  “……”

  因为事态的荒谬发展失神了好一阵,扎姆卡特一口气爆发出来。

  “开什么玩笑!就算被老混蛋抛弃,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到这种程度啊!”

  “你认为我会自暴自弃变成同性恋?”如妃反问。扎姆卡特一窒:“但…但是……”

  “可爱又帅气的殿下,让我说几句吧。”索琳娜笑着开口,泰然面对他凶横的瞪目,“弗兰蒂亚是我的好朋友,我也很乐意陪伴她,但我们对彼此并没有情人之间的yu望。简而言之,我们感觉对方太对味了,无论是思想、性格、对爱情的态度观感等等,都契合得不得了,在一起很愉快、很默契——情投意合不就是伴侣吗?我们以最深的友谊爱着彼此。”

  这…这样啊。吐气声接连响起,石化的众人慢慢恢复了血色。

  话说回来,这两个美人要是有了真正的伴侣,恐怕会嫉妒那个男人到恨不得杀了他的地步吧,还是保持这样算了。

  反正,是超越爱情之上的友谊嘛。

  连真名也告诉她了……扎姆卡特心情复杂地注视养母,不得不接受事实。

  “那你不回去了?”

  “是的。”如妃端丽的唇角上扬,勾起一个傲然的弧度,“那里是你父亲的领土,我这个下堂妇,不会回去自取其辱。我也不需要向他乞怜,世界那么大,到处都可以容身,我何必回去受气。”

  “那……你不爱他了吗?”扎姆卡特并不意外她的决定,如妃就是这么自尊自傲的女性,若非爱上了凯尔塞亚特,她不会忍耐那么久。

  如妃沉默了一会儿:“不,我还爱他,只是我想通了。放开他,也放开我自己。”

  为了爱情,是可以牺牲一些自尊,但是,完全没有尊严的爱是不可能幸福的。

  扎姆卡特由衷为她高兴,浮起略带寂寞的浅笑:“嗯,好好过日子吧,别回来了,那老混蛋配不上你。”

  “萨克,爱不是为了对方爱自己才爱的东西啊。”如妃失笑。扎姆卡特愤怒起来:“梦话!既然爱上对方,就自然会期望同等的回报!什么无私奉献的!就因为你们这些母的都那么姑息纵容他,那老混蛋才会那么嚣张!应该给他点苦头尝尝!他就会受到教训!”

  旁观者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

  “红杏出墙吗?那只会让他感到没面子,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因为他没有真正喜欢的人,这种做法也是对自身的侮辱。”如妃将手放在养子肩上,笑靥如盛放的红玫瑰,“你父亲有让人喜爱的特质,我们才会爱上他,而且爱情是会连缺点也一并包容的。萨克,你还没恋爱,所以你不明白。等你碰到你的那个人,你就会懂了。”

  “我才不要懂!”越听越生气,少年倔强地别过头。

  如妃轻轻捧起他的脸,温柔地将额头贴在他的前额上。

  这是龙的亲子间表达感情的方式。

  “萨克,很抱歉以前没法更好地对待你。你也大了,不需要我再照顾你。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会成为比你父亲更杰出的王。”

  那慈爱的声音中包含的深情和期许使年轻的龙王之子软化了神情,默然片刻,不好意思地转开眼。

  “我早就发誓要超过老混蛋了,我也不会变成他那样的大色魔,因为我决不恋爱!”

  龙妃只是笑了笑,没有把他孩子气的宣言当真。

  “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有白百合美称的军团长双手合十,满眼小星星地望着黑龙的化身。

  感应到龙身危险的暮退了一步,但退得还不够快,被紧紧搂住印下暴雨般的亲吻。渥尔叹气:“索琳娜,你这个喜欢可爱东西的毛病还没改?”真奇怪,龙妃陛下并不可爱啊,怎么会对她的胃?

  你没有资格说她。担任皇帝护卫的精灵射手冷眼斜视。

  “不可以吗?这蔷薇色的小脸,柔软的头发,还有软绵绵的小身体,一切一切都是这么让人喜爱啊~~~”越说越激动,索琳娜加重手劲不住磨蹭。幸好暮是龙,不然已经被她抱得窒息了。

  “是是。”早已习惯的渥尔采取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态度。

  “不可思议啊,明明是龙,怎么会这么美呢?”稍稍冷静下来的索琳娜放开怀里的孩子,仔细端详,发出由衷的感叹,“弗兰蒂亚是,那个倔强小鬼也是。”

  这一次,渥尔产生了深切的共鸣。

  “龙的确是美丽的生物。”

  “啊哈,陛下。”听出言下之意,索琳娜眯起弯弯的笑眸,“既然喜欢,就紧紧抓住吧,不要在不该绅士的时候绅士,等到失去后悔。”

  放下手里的阵亡名单,年轻的皇帝深深苦笑。

  “索琳娜,你在说什么呀,暮还是个孩子,可不是如妃那样的成年人。我要是强迫他留下,和拐卖儿童的人贩子有什么区别?何况暮不是一般的龙,是黑龙王的独子,我还没狂妄到和整个黑龙族敌对。”

  “嗯~~~”不得不承认他的顾虑正确,索琳娜低下头,发现暮也默认了注定的分别,只好放弃劝说。

  “没关系,谈一场远距离恋爱也不错啊。”

  渥尔毫不犹豫地将羽毛笔扔到爱将头上。

  “要回去了?”

  “嗯。”

  暮深深垂下头,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渥尔压抑满腔失落,笑着抬起他的下颌:“不用沮丧啊,暮,又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我这两天想了想,觉得是不带你去帝都比较好。那里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不适合你。等过几年稳定了,我就再逃家,带着你周游大陆,一起冒险,好不好?”

  “好。”暮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纳闷胸口翻涌的陌生情绪,下意识地克制。

  “哎呀呀,想哭就哭吧,分离本来就该有点眼泪应景。”

  “哭?”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暮一边摇头一边复述,“眼泪是软弱的象征。”

  不必问就知道这种鬼话是谁说的,渥尔也不发表自己的见解,只是耸了耸肩。

  “我自认是刚强的男子汉,但艾塞亚,我的好朋友死时我就大哭了一场。”

  “……”

  “总之,你会慢慢长大,懂得更多事,有属于自己的看法,不要生搬硬抄你父亲的论调。”爱怜地抚上他的鬓发,顿了顿,渥尔终于忍不住紧紧抱住他,殷切地道,“偶尔来看看我和拉瑞亚,嗯?”

  依稀感到怀里的男孩似乎点了点头,他没有再寻求进一步的保证。

  这一别,就是天涯两隔。

  时光飞逝……

  黑暗历2543年,克萨王国主动并入奥斯曼帝国版图,成为其附属公国。

  黑暗历2544年,北方强国罗切斯特向奥斯曼帝国宣战。

  黑暗历2547年,历时三年的战争结束,奥斯曼帝国胜利,罗切斯特帝国割让领土,赔偿巨款。

  黑暗历2548年,奥斯曼帝国皇帝渥利克菲尔赛纳福斯迎娶大祭司朱莉雅劳伦兹。

  黑暗历2549年,第一皇子出生,取名穆安修林福斯。

  黑暗历2553年,蛮族侵略,奥斯曼帝国全员备战。

  黑暗历2554年,将蛮族赶回沉寂冰原,绝境长城工程正式动工。

  ……

  黑暗历2610年,渥利克菲尔赛纳福斯去世,享年67岁。

  大陆历315年奥斯曼帝国皇家陵园——

  一场不期而至的雨纷纷扬扬地将整个帝都笼进烟波浩淼的氤氲中。虽已是五月,这场由傍晚时分越下越大的春雨,却仿佛一下子把天气带回暮秋,迎面刮来的沁凉冷风使人直打哆嗦。

  冰冷的石碑前,屹立了一夜的黑衣青年一动不动,白皙秀美的侧面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妈妈他一直在等你啊!]

  遥远的哭喊似乎近在耳边,在灵魂深处激起阵阵回响。

  人类的寿命,和龙的寿命,是不同的……

  意外被金龙王拎出身体,兴冲冲地赶到王宫,迎接他的却是一具容颜安详的尸体,和泪流满面的拉瑞亚愤怒的指责。

  记忆里,那个人类青年有着一头淡如月光的金发,猫眼石似的浅绿眸子,眯着眼笑的样子像个大顽童。

  喜欢自己煮饭吃,用小碟子尝味道时,会露出非常惬意自得的笑意。

  分别的时刻,笑得有些感伤,宛如水面摇曳的月影。

  突然,分得出人类的长相。

  眼里有滚烫的液体流出来,像什么东西从心里解放了,奔涌而出。

  那个时候他没有哭,这一刻却难以抑制这名为眼泪的软弱象征。

  隔着雨帘,隐隐传来模糊的人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怔怔看着石碑上的名字,感觉模糊了,就横臂擦去。

  “……祖爷爷是个伟大的人,我也要成为像他那样的帝王,征服四海……咦!”

  “怎么了,玛蕾尔妮殿下?”

  “刚刚我好象看到祖爷爷坟前有个人,还在哭。”

  “哎呀!殿下,您别吓人啊!这里可是墓场!”大呼小叫的侍女们挤到个子娇小的主人后面,心惊胆战地东张西望,“还是快回去吧,怪可怕的。”

  “胆小鬼。”玛蕾尔妮嗤之以鼻,挥了挥手中的白色撑阳伞,“有我这位天才魔法师在,你们怕什么。”

  她是个身形可爱的淑女,戴着深红小罩帽,仿佛月光结晶的奇异白发从帽檐下倾泻而出,身穿有蕾丝花边的厚重长裙,走动间露出厚跟的小牛皮靴,步履轻盈地踏过湿滑的石板道,像一道穿梭森林的清风。

  从稚嫩的线条看,她顶多只有十一、二岁,还不能称之为“少女”,精致无比的五官却令人无法置信是人类,配上如珍珠般光滑细腻的肌肤,轻柔的闪亮长发和与生俱来的优雅姿态,使每个看到她的人都期待她长大后的模样。

  “哎哎,殿下,鬼魂这种东西可不是魔法能对付的啊。还有,您之前那些话也不能乱说。”

  “干嘛,怕皇兄听见?他只会一笑置之,才不会像你们这样疑神疑鬼。”

  “不是啦,是大臣们,这种敏感的话传出去总不好听。”

  “哼。”玛蕾尔妮默认了她们的顾虑,目光沉淀下去,冰蓝的瞳色凝成了湛蓝,略略透出忧郁,“优德哥哥是个仁厚的人,就是耳根太软了。”侍女们都浮起羞赧的神色,不约而同地想起长皇子如春风般温柔和悦的俊容。

  “哪有耳根软,优德殿下文韬武略样样行,很有才干呢。”

  “他那是虚心听取意见,不是没有主见。”

  “他听取的也都是好的意见,像上次殿下跟他说的什么修正法案的,民众一致好评啊。”

  ……我就是担心这一点啊。玛蕾尔妮无奈地看向远方:连她这个妹妹都能在国策上影响他,将来还得了。

  算了,既然皇兄信任我,就让他只信任我,把他身边的其他闲杂人等都清除好了。

  来到祖先墓前,没有漏看一束稚菊,玛蕾尔妮专心祷告完,状似无意地道:

  “听说,祖爷爷生前有个神秘的黑发恋人。”

  “啊,是那个传说吗?可是可信度不高啊。据说渥利克陛下是个非常专情的人,终其一生都只有朱莉雅王妃一位皇后。”

  “是啊是啊,他还是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朱莉雅皇后更是一个绝世美女,两人相配得不得了呢。”

  “这么恩爱的夫妻,哪有让第三者插足的余地啊!玛蕾尔妮殿下,您不要道听途说!”

  “那个黑发恋人在战场上救了祖爷爷,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很多人看见的。”玛蕾尔妮据理力争。

  “渥利克陛下深爱朱莉雅王妃,忠实于她,这有更多人证实。”侍女们半步不让,比起凄美的爱情故事,她们更向往一夫一妻的完美婚姻。

  一张嘴说不过一群麻雀,玛蕾尔妮理智地放弃和她们争辩,再次以锐利的眼神注视那束稚菊。

  这里是皇家陵园,除了皇室成员偶尔来参拜,只有大型祭礼才对外开放。但每次来,她都看到一束新鲜的花卉。看守人没胆子撒谎,她布下的魔法陷阱也没有动静,里面没文章才怪。

  “总之,我说有就有。”霸道的小公主不由分说敲定,随即以和她年龄相符的娇羞神情浮想联翩,“黑发……一定是美丽的颜色,就像莱卡公国进贡的黑天鹅绒一样,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也那么舒适。宫廷里大部分人都是金发,皇兄也是,就稍微亮些,虽然好看,但是太俗气了。”

  “您竟然说优德殿下的头发俗气!”侍女们不依,哇啦哇啦大叫。

  “是事实么。”

  “哪里是事实啊!”

  回程途中,众女还在叨念,为她们的偶像平反。

  蓦地,玛蕾尔妮感到脚边有个柔软的东西擦了过去,一瞬间寒毛直竖,看清是什么时,惊喜地叫出声:“猫!”

  那是一只线条优美的动物,黑色的皮毛就像缎子般柔顺光泽,温润的黑眸呈现出和黑天鹅绒一样的质感,那暗色中的金瞳恍若日食,美得令人一见难忘。

  “好漂亮的眼睛,帮我抓住它。”

  “不行啊,殿下!黑猫是不吉利的!您别看它,快走!”

  侍女们已经吓坏了,合力将挣扎的小主人架走,逃难似地奔向大门。

  最后匆匆回眸,玛蕾尔妮瞥见那依旧在原地凝视她的小身影,这一眼给了她深刻的印象。

  雨丝在青石板上滴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如箭闪过的黑影却没有激荡起半点水沫,也没有被杂草绊住,穿过层层叠叠的墓碑,直直来到路旁的树下。

  厚实的防水靴,旅行者常用的灰白色斗篷,斜斜在肩部扣起,金色的流苏优雅地垂落下来。胸口造型精美的水晶链坠流转着黄金沙,在黎明的微弱晨光里静静绽放出美丽的光辉。

  被雨的淡金发丝摇晃了一下,漾开点点水珠,宛如月亮的碎片。

  带着笑意的冰蓝瞳眸,平视眼前的黑发男子。

  和之前站在墓前的青年十分相似的容貌,只是略微成熟些,雏鸦般轻软的黑发细碎地落在脸颊两边,让人很想伸手揉一揉,仿佛冬日夜空的漆黑眼眸中央,闪着金光的橄榄形瞳孔和那头黑猫一模一样。

  “那就是你的情人?眼光真不错。”

  清冽的男性嗓音和雨声交融,如同一首和谐的乐章。

  轮廓柔和的脸庞泛起腼腆的淡淡红晕,巴哈姆斯不做声地杵在当地。好笑地扬了扬唇,罗兰朝玛蕾尔妮离去的方向投以感触良深的视线:“再过几个月,那个小公主就会逃家,和过去的你见面了吧,真是奇妙的缘分。”

  被这句话触动,刹时千年的生离死别,悲伤寂寞涌上心头,满含深情的眼眸冷却成悠远的苍凉。

  “我失去了渥尔,也失去了玛蒂。”

  “我不就在这里么。”罗兰侧了侧首,不以为然的样子。巴哈姆斯眨眨眼,开怀地笑了:“是呢。”

  雨势明显减弱了,听着清脆的声响,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感受着彼此相伴的宁静。

  无冕之王抬头瞄了眼被洗得晶莹剔透的树叶,对义父绽开温暖的笑靥。

  “等雨停了一起去喝一杯吧?”

  “嗯。”

  黑龙王看着自己的契约者,微微而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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