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07-28
这御用监属于十二监之一,原是负责造办宫迁的木具围屏，及平日里宫殿里的紫檀螺钿等把玩之物，这些年因掌印太监得力,颇有几分脸面,亦承接了武英殿所写书籍画册的差事。
十二监里也分三六九等，御用监虽比不得司礼监、司设监这种，但和没什么存在感的印绶监、直殿监来说,御用监也算是佼佼者了。
眼下景帝在世的一应规矩都百废待兴，这种承造宫令的新差事并没规定非要银作局来，按理来说，宫令的材质得用香木，御用监可比银作局更得力多了。
这太监就是御用监的彭掌印,刘掌印见他来抢活儿,立时有点着急,慌忙同白珠解释道：“司正大人,您别听他浑说，我们银作局出手的东西,绝没有问题的。”
可彭掌印却又嗤了一声，阴阳怪调道：“东西好不好，不是靠做的人说,而是看买的人用,但凡到外宫打听一圈，谁不知道这银作局惯是会偷工减料的衙门，也不知道里头的金银被刘掌印你昧走几分？”
刘掌印气得是脸上青白交错,白珠冷眼看着，心里自有另一番计量。
整个皇宫的宫人，上到一宫大监下至倒夜壶的小火者,还有女官宫女等等，零零总总加起来总有两三千人不止，这么多人，人人配上一方宫令，这工程量不可谓为小。
而宫令这玩意儿，虽有牙牌的旧例可寻，但到底是新鲜东西，用什么料，请什么工匠，怎么样能做到独一无二，不叫外面模仿混迹，里头都有很多讲究，也有商榷的空间。
一有这空间，也就等同于有利可图，且这事办好了，在皇帝面前也得脸，开了这个先河，往后再有新人进宫，宫令都是要找他们，这等于是一桩源源不断的买卖。
这御用监来拆银作局的台，无非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彭掌印料想自己背靠曹吉祥，这位新上任的东宫女官也不会不给他颜面。
可白珠听完彭掌印的诋毁，未置一
词，转头却将图纸交给了刘掌印，笑盈盈道：“掌印先将图拿回去好好看看，若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再差人来端敬殿同我说。”
原以为这桩活计要飞走了，没想到居然峰回路转，刘掌印惊愕之余，又险些感激涕零，接过图纸连连道：“大人放心大人放心。”
而那姓彭的呢，顿时变了脸色，他恨恨看了一眼刘掌印和白珠，怒然拂袖离开。
刘掌印感动完了，又不解道：“大人听到那彭三的话，居然不怀疑吗？”
白珠很坦然道：“怀疑啊。”
这下刘掌印方才的感动转而又成了那种钝刀子割肉，小火慢炖的煎熬，他觑着人神情，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那大人还愿意将差事吩咐给奴才？”
原身的样貌不婉约也不妩媚，但笑起来那股子爽朗清华，如山泉叮咚，春河乍暖，叫人看了大有一种和她结拜相交，称兄道弟的感觉。
白珠弯起唇，与他推心置腹道：“说实话，我和掌印相识时间不久，如今也才见了几回，但上回门达造事，我单听掌印的字里行间，便知掌印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掌印一步步从下往上，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八局掌印之一，想来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比那孩子少不得多少，正因如此，彭三的话却让我更相信掌印这份识冷暖的心性。”
刘掌印听了，简直两行清泪就要夺眶而出，在这宫里久了，人都不像人，每日重复做着机械式的活计，一颗脑袋全系在裤腰带上，如履薄冰，匍匐在尘埃里，哪日倒了霉，身家性命就全交代出去了。
没人愿意当狗摇尾巴的奴才，可这世道就是这么艰难，别看京城一派繁华，江南一带也是富庶流油，可在那不为人知的偏远小镇上，还是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为求一个生计，能托找关系净了身送进皇城里来，那已经是不得了的福气，全家老小都指望着你出人头地。
所以当奴才也好，当哈巴狗也罢，只要能往上爬，能得主子青睐，缺了根都不怕，还怕什
么吃苦。
久而久之，浸泡透了，人也就麻木了，有时候夜深人静想想，怎么活不是活，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活，谨小慎微伺候主子也是活，至于什么道义啊情分啊，只要能自己飞黄腾达，这些连屁都不是。
谁生来都不是冷情冷性的人，刘掌印自己也不是，但这份心性不能透露出来，只能埋藏在心底深处。
他到掌印这个位置上，不能说没干过坏事，谄媚奉承暂且不论，真的太伤天害理糟践人的事见过，但自己却没沾手过，所以还能识冷暖，有情义，不至于活得像个鬼，迷失了自己。
他深深叹了口气，同白珠将底托出来了，“大人既信奴才，那奴才也把银作局的实情同把人交代全了，早些年仁宗在世时，内廷还算清明，十二监各司其职，都是一般衙门。但自宣德时期有了票拟，司礼监开始受命批红以后，这二十四衙门就有了高低之分，其中以十二监为尊，而十二监里又以司礼监为尊，成了第一署，四司八局受到压制，银作局里的许多权势，都被司礼监插手，慢慢分给了御用监，可权被分了，银作局还得担上虚名”
说到这儿，刘掌印明显开始激动了，“譬如这牙牌，原都是出自银作局之手，但采买处的人凡进象牙，都先紧着巴结御用监，每次原料都是被御用监挑挑拣拣完了，余下的那些品质次等才送到银作局，大人您说，这料上都拿不到好的，就算是手艺再精湛的匠人，也做不出以前那样的好东西啊！还有彭三说的金银奴才自担任银作局掌印那一天起，账上往前留下的亏空就有巨额之数，咱们银作局又是主做金银器具的，这方面亏不得，只能每回拆了东墙补西墙，可这漏洞却越来越大金银也就罢了，可器具上装饰的珠宝玉石却丝毫马虎不得，采买处将好的东西都送给御用监了，银作局真是真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拜高踩低的事情处处都有，御用监隶属十二监，压了银作
局一等，二者一为打造木类的床座桌屏及各类珍宝，二是专做金银器饰，虽然需要的主材料不同，但都会用到类似于象牙，珍珠，翡翠玛瑙等等辅料，银作局在司礼监权势扩大的影响下，度日艰难，可御用监却如鱼得水。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内廷权钱交融的腐败。
白珠本就有意拉拢人心，宽慰他道：“说到底，人往高处走，御用监能这样跋扈，少不得是有人庇护，掌印吃了亏也不必委屈，且看风水轮流转便是。”
刘掌印气性渐渐平息，却是苦笑道：“前有王振，今有曹吉祥，往后不知道还会有谁，这风水要转，难啊”
白珠笑着摇头，“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几日白珠是忙的脚不沾地，银作局和端敬殿来回跑，还要同印绶监打交道。
中午摆了膳匆匆用过几口，印绶监的人过来说历朝历代积攒下的印信勘合都寻了库存样子出来，让她过去瞧瞧，于是又耽搁了一下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要掌灯时分了。
曲折的长廊骤然亮起，顶上的一盏盏裁云剪月料丝灯照着人面皎皎，眉眼倒是平和，只是那来回踱步之间的焦忧藏不住。
白珠甫一进院，就看到了廊下徘徊的身影。
朱见深看到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唤了声‘姐姐’，蹬蹬几步下了丹陛来接她。
“姐姐再不回来，我都要去印绶监了！”
二人一面往里走，一面稀奇道：“殿下找我什么事？”
朱见深说也没事，待引进了内殿的堂厅，八仙过海乌木雕花长案中央架了一只彩漆绘四兽的铜锅子，旁边摆着一堆还没下锅的肉菜。
“就是听说姐姐中午没吃着什么，饿着肚子就出去了，便吩咐人摆了羊肉热锅子，姐姐再不来，这锅子里的汤汁儿就要烧干了。”
白珠嘴里念叨着‘什么时节了还吃锅子’，身子却很诚实地坐了下来，仰着脖子往铜锅里看，那滚滚的鲜艳热浪果然浅上
了不少。
她比划了一下说，“快添点水，别叫真干了。”而后甭管羊肉牛肉还是鸡肉猪肉，一股脑儿全先下进去，等闻着肉香了，才舒展开臂膀。
叹了口气，白珠露出几分疲倦，“方才还不觉得多饿，如今松懈下来，是觉得肚子空空不舒坦。”
肉要烫一会儿才好，但点心是现成的，朱见深推了一碟桂花糖藕过去，道：“这差事一定会顺利的，姐姐先吃点垫垫肚子吧，别太累着了。”
白珠说不要，眼盯着锅子里的肉，喃喃道：“顺利？恐怕没那么简单，单一个宫令，就牵扯了多少衙门之间的利益纠葛，等着吧，迟早我要把这些藏在地底下的污泥连根拔起”
“我相信姐姐一定可以的。”朱见深鼓励了她一下，起身把锅子里已经熟了的肉全夹给了白珠，状似无意提了一嘴，“今日我去给父皇请安时，在月华门前碰到那位刘敬妃了。”onclick="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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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监里也分三六九等，御用监虽比不得司礼监、司设监这种，但和没什么存在感的印绶监、直殿监来说,御用监也算是佼佼者了。
眼下景帝在世的一应规矩都百废待兴，这种承造宫令的新差事并没规定非要银作局来，按理来说，宫令的材质得用香木，御用监可比银作局更得力多了。
这太监就是御用监的彭掌印,刘掌印见他来抢活儿,立时有点着急,慌忙同白珠解释道：“司正大人,您别听他浑说，我们银作局出手的东西,绝没有问题的。”
可彭掌印却又嗤了一声，阴阳怪调道：“东西好不好，不是靠做的人说,而是看买的人用,但凡到外宫打听一圈，谁不知道这银作局惯是会偷工减料的衙门，也不知道里头的金银被刘掌印你昧走几分？”
刘掌印气得是脸上青白交错,白珠冷眼看着，心里自有另一番计量。
整个皇宫的宫人，上到一宫大监下至倒夜壶的小火者,还有女官宫女等等，零零总总加起来总有两三千人不止，这么多人，人人配上一方宫令，这工程量不可谓为小。
而宫令这玩意儿，虽有牙牌的旧例可寻，但到底是新鲜东西，用什么料，请什么工匠，怎么样能做到独一无二，不叫外面模仿混迹，里头都有很多讲究，也有商榷的空间。
一有这空间，也就等同于有利可图，且这事办好了，在皇帝面前也得脸，开了这个先河，往后再有新人进宫，宫令都是要找他们，这等于是一桩源源不断的买卖。
这御用监来拆银作局的台，无非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彭掌印料想自己背靠曹吉祥，这位新上任的东宫女官也不会不给他颜面。
可白珠听完彭掌印的诋毁，未置一
词，转头却将图纸交给了刘掌印，笑盈盈道：“掌印先将图拿回去好好看看，若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再差人来端敬殿同我说。”
原以为这桩活计要飞走了，没想到居然峰回路转，刘掌印惊愕之余，又险些感激涕零，接过图纸连连道：“大人放心大人放心。”
而那姓彭的呢，顿时变了脸色，他恨恨看了一眼刘掌印和白珠，怒然拂袖离开。
刘掌印感动完了，又不解道：“大人听到那彭三的话，居然不怀疑吗？”
白珠很坦然道：“怀疑啊。”
这下刘掌印方才的感动转而又成了那种钝刀子割肉，小火慢炖的煎熬，他觑着人神情，小心翼翼地斟酌道：“那大人还愿意将差事吩咐给奴才？”
原身的样貌不婉约也不妩媚，但笑起来那股子爽朗清华，如山泉叮咚，春河乍暖，叫人看了大有一种和她结拜相交，称兄道弟的感觉。
白珠弯起唇，与他推心置腹道：“说实话，我和掌印相识时间不久，如今也才见了几回，但上回门达造事，我单听掌印的字里行间，便知掌印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掌印一步步从下往上，走到如今这个位置，八局掌印之一，想来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比那孩子少不得多少，正因如此，彭三的话却让我更相信掌印这份识冷暖的心性。”
刘掌印听了，简直两行清泪就要夺眶而出，在这宫里久了，人都不像人，每日重复做着机械式的活计，一颗脑袋全系在裤腰带上，如履薄冰，匍匐在尘埃里，哪日倒了霉，身家性命就全交代出去了。
没人愿意当狗摇尾巴的奴才，可这世道就是这么艰难，别看京城一派繁华，江南一带也是富庶流油，可在那不为人知的偏远小镇上，还是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为求一个生计，能托找关系净了身送进皇城里来，那已经是不得了的福气，全家老小都指望着你出人头地。
所以当奴才也好，当哈巴狗也罢，只要能往上爬，能得主子青睐，缺了根都不怕，还怕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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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浸泡透了，人也就麻木了，有时候夜深人静想想，怎么活不是活，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活，谨小慎微伺候主子也是活，至于什么道义啊情分啊，只要能自己飞黄腾达，这些连屁都不是。
谁生来都不是冷情冷性的人，刘掌印自己也不是，但这份心性不能透露出来，只能埋藏在心底深处。
他到掌印这个位置上，不能说没干过坏事，谄媚奉承暂且不论，真的太伤天害理糟践人的事见过，但自己却没沾手过，所以还能识冷暖，有情义，不至于活得像个鬼，迷失了自己。
他深深叹了口气，同白珠将底托出来了，“大人既信奴才，那奴才也把银作局的实情同把人交代全了，早些年仁宗在世时，内廷还算清明，十二监各司其职，都是一般衙门。但自宣德时期有了票拟，司礼监开始受命批红以后，这二十四衙门就有了高低之分，其中以十二监为尊，而十二监里又以司礼监为尊，成了第一署，四司八局受到压制，银作局里的许多权势，都被司礼监插手，慢慢分给了御用监，可权被分了，银作局还得担上虚名”
说到这儿，刘掌印明显开始激动了，“譬如这牙牌，原都是出自银作局之手，但采买处的人凡进象牙，都先紧着巴结御用监，每次原料都是被御用监挑挑拣拣完了，余下的那些品质次等才送到银作局，大人您说，这料上都拿不到好的，就算是手艺再精湛的匠人，也做不出以前那样的好东西啊！还有彭三说的金银奴才自担任银作局掌印那一天起，账上往前留下的亏空就有巨额之数，咱们银作局又是主做金银器具的，这方面亏不得，只能每回拆了东墙补西墙，可这漏洞却越来越大金银也就罢了，可器具上装饰的珠宝玉石却丝毫马虎不得，采买处将好的东西都送给御用监了，银作局真是真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拜高踩低的事情处处都有，御用监隶属十二监，压了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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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是内廷权钱交融的腐败。
白珠本就有意拉拢人心，宽慰他道：“说到底，人往高处走，御用监能这样跋扈，少不得是有人庇护，掌印吃了亏也不必委屈，且看风水轮流转便是。”
刘掌印气性渐渐平息，却是苦笑道：“前有王振，今有曹吉祥，往后不知道还会有谁，这风水要转，难啊”
白珠笑着摇头，“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几日白珠是忙的脚不沾地，银作局和端敬殿来回跑，还要同印绶监打交道。
中午摆了膳匆匆用过几口，印绶监的人过来说历朝历代积攒下的印信勘合都寻了库存样子出来，让她过去瞧瞧，于是又耽搁了一下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要掌灯时分了。
曲折的长廊骤然亮起，顶上的一盏盏裁云剪月料丝灯照着人面皎皎，眉眼倒是平和，只是那来回踱步之间的焦忧藏不住。
白珠甫一进院，就看到了廊下徘徊的身影。
朱见深看到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唤了声‘姐姐’，蹬蹬几步下了丹陛来接她。
“姐姐再不回来，我都要去印绶监了！”
二人一面往里走，一面稀奇道：“殿下找我什么事？”
朱见深说也没事，待引进了内殿的堂厅，八仙过海乌木雕花长案中央架了一只彩漆绘四兽的铜锅子，旁边摆着一堆还没下锅的肉菜。
“就是听说姐姐中午没吃着什么，饿着肚子就出去了，便吩咐人摆了羊肉热锅子，姐姐再不来，这锅子里的汤汁儿就要烧干了。”
白珠嘴里念叨着‘什么时节了还吃锅子’，身子却很诚实地坐了下来，仰着脖子往铜锅里看，那滚滚的鲜艳热浪果然浅上
了不少。
她比划了一下说，“快添点水，别叫真干了。”而后甭管羊肉牛肉还是鸡肉猪肉，一股脑儿全先下进去，等闻着肉香了，才舒展开臂膀。
叹了口气，白珠露出几分疲倦，“方才还不觉得多饿，如今松懈下来，是觉得肚子空空不舒坦。”
肉要烫一会儿才好，但点心是现成的，朱见深推了一碟桂花糖藕过去，道：“这差事一定会顺利的，姐姐先吃点垫垫肚子吧，别太累着了。”
白珠说不要，眼盯着锅子里的肉，喃喃道：“顺利？恐怕没那么简单，单一个宫令，就牵扯了多少衙门之间的利益纠葛，等着吧，迟早我要把这些藏在地底下的污泥连根拔起”
“我相信姐姐一定可以的。”朱见深鼓励了她一下，起身把锅子里已经熟了的肉全夹给了白珠，状似无意提了一嘴，“今日我去给父皇请安时，在月华门前碰到那位刘敬妃了。”onclick="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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