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中)_泾渭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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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中)

  齐颜搬回了承朝宫,南宫静女指派了与帝王同等规格的宫婢和内侍到承朝宫服侍。

  另外还把御医院的一位副院长,两位首席医官,并谷若兰都指派到了承朝宫常驻。

  《北泾史》所引发的矛盾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齐颜做到了她的承诺,答应南宫静女“放下”便真的没有再来纠缠。

  可只有南宫静女能感受到自己与齐颜间产生的裂痕,每次南宫静女去看齐颜时都能感受到齐颜对自己的抗拒,或许这并非有心,但南宫静女知道是自己让齐颜失望了。

  数不清多少个夜里,南宫静女辗转反侧,摸着齐颜曾经躺过的位置默默垂泪,齐颜搬走后南宫静女也想了很多办法,但每一个答案都告诉她:陆权不能杀……

  幽州府还能太平无事,太尉府至少占了两三成的因素,如今洛北也反了,待洛川冰封免不了又是一场血战,朝廷万不能再出事了。

  值此危急时刻哪怕有一丁点儿异动,朝廷都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自己可以死,可天下百姓何其无辜?

  南宫静女感觉朝廷和幽州府摊牌的一日也不远了,自己在距离幽州府不过百余里的临江城放了十万常驻军,名义上是为了抗击异族人,实际上是为了防备幽州军。

  南北两边有天堑横着临江城根本不需要常驻军,秋天将大军派过去,春天再撤回来就行了,这一点自己清楚,幽州那位也清楚。

  朝廷和幽州之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轻轻一碰便破了。

  南宫静女觉得自己对不起齐颜,甚至可以说是负了齐颜,因为这一次自己在齐颜与天下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国不国矣,自己必死无疑,齐颜也绝无生还的可能,还有二姐,小蝶,玉箫,若兰姑娘……这些人都不在乎了吗?

  南宫静女坚持日日都到承朝宫去,不时还会在承朝宫留宿,但南宫静女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齐颜对自己的抗拒,即便是如往日那般相拥而眠齐颜的身体却是僵硬的。

  这份僵硬代表着不再全心全意的信任,代表了疏离与防备,更代表了她对自己的怨念。

  如今,南宫静女只能寄希于火蟾蜍能早日寻得,治好齐颜体内的水症,让她享受常人之寿,或许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有机会解开齐颜的心结。

  南宫静女不怕做过河拆桥的事情,只要幽州无后患,对陆府秋后算账又如何?

  自己被冠上昏君的名头又如何?她不在乎……

  齐颜认为自己时日无多,耿耿于怀的源头是:齐颜不想死在两个仇人之前,若齐颜是健康的,她一定能懂自己。

  可是……火蟾蜍的消息却杳无音讯。

  就在南宫静女一筹莫展之际,转机突然出现了。

  “失踪”五年多的前御医院首席医官丁酉出现了!

  皇榜虽然张贴已久,但是揭榜之人却没有出现,因为皇榜的性质与军令状类似,若能治愈皇夫的身体荣华富贵自是享之不尽,但若是失败了,可能会变成诛灭九族的大罪!

  这张皇榜南宫静女设置了很高的悬赏,但越是这样越没有人敢揭,毕竟天下最好的大夫大都在皇宫里,连御医都看不好的病一般大夫怎么可能有办法?

  隐士高人是有的,不过那些人大多对金银之物没有兴趣,看病救人也遵循一个“缘”字,或许是齐颜与他们无缘吧。

  皇榜在各州府的公告板上贴了快一年,终于有人将其揭下,正是这位“失踪”了五年多的丁酉。

  皇榜是在允州揭下的,当地官府非常重视将丁酉请到了府衙,细细盘问丁酉的过往和师承,当得知丁酉从前是御医院的首席离宫这五年乃闭关修炼,浸心医道后,允州太守立刻写了一道折子,由八百里快马送往京城。

  同时还为丁酉准备了双乘马车,派最精干的侍卫将他护送到京城。

  用了不过八天的时间,丁酉就到了京城,南宫静女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件事,安排了内廷司掌事并从前丁酉的药童一起,出城十五里相迎。

  五年光阴转瞬过,丁酉已是而立之年,嘴唇上蓄了一抹胡子修整的干净整洁,气质上也沉稳了不少。

  与内廷对接后允州府衙的人领了赏便回去了,丁酉换上南宫静女赐下的马车,凭着一张皇榜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内廷。

  南宫静女处理完手中的奏章将丁酉宣了进来。

  丁酉一撩衣襟下摆,跪到地上:“罪民丁酉,参见吾皇陛下。”

  南宫静女:“你们先下去吧。”

  内侍:“是。”

  南宫静女:“起来回话。”

  丁酉:“谢陛下。”

  南宫静女:“多年不见,丁先生别来无恙?”

  丁酉:“托陛下洪福,罪民一切安好。”

  南宫静女:“朕已知晓当年你离开内廷得到了皇夫的准许,赦免你的不告之罪,你也不必再以‘罪民’自称了。”

  丁酉:“多谢陛下。”

  南宫静女:“另外,自即日起恢复你御医院首席医官的身份,专职负责皇夫的身体,内廷府库的所有药材供你取用,若是碰到内廷没有的药材,说出名字来,朕会第一时间给你送去。”

  丁酉:“臣丁酉叩谢皇恩。”

  南宫静女:“这里是缘君的脉案,你看看,然后给朕说说……你有几成把握治好她。”

  丁酉:“是。”

  齐颜的脉案南宫静女早已准备好了,足有三本之多。

  南宫静女:“从你还在内廷时直到今日的脉案都在上面,那边有一副小桌椅,你坐过去看吧。”

  丁酉:“谢陛下。”

  丁酉坐到小案后,认真地翻看起来,“刷刷刷”的翻书声以固定的频率传来,南宫静女虽然没有再看丁酉,可是御案上的那份奏折也一直没下朱批,大抵过了半个时辰丁酉看完了全部脉案,来到案前行了一礼,南宫静女立刻抬起头来:“如何?”

  丁酉:“皇夫殿下的身体情况臣心中有数,观其脉案不过是症状加重了而已。”

  南宫静女见丁酉说的轻松,心中也燃起了希望:“你可有把握?”

  丁酉:“臣虽无绝对把握,但……成功治愈的可能性要比御医院的那几位都高些。”

  南宫静女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五年不见,丁御医的医术竟比王院长还高了?”

  丁酉:“不敢,王御医浸心医道已有一个花甲有余,臣不敢托大。”

  南宫静女:“皇夫的身体,就连王御医也只能用药拖着,你又如何能保证呢?”

  丁酉挺了挺腰身,自信地答道:“就凭臣这五年闭关,只研究了‘水症’这一项,夜以继日,不敢有片刻怠慢。”

  南宫静女怔了怔:“好……难得你有这份心,缘君当年没有看错人,倒是朕失礼了。”

  丁酉:“不敢,皇夫殿下亦是臣最好的朋友。”

  南宫静女拽过黄绸子盖到案上:“走吧,随朕同去承朝宫去。”

  丁酉:“是。”

  ……

  二人一同来到了承朝宫,南宫静女却停住了脚步。

  丁酉:“陛下?”

  南宫静女:“你们故友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朕若在反而拘束,皇夫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说完将一块令牌交给丁酉,转身离去。

  丁酉不疑有他,谢过南宫静女后便进门去了。

  此处从前是蓁蓁公主的宫殿改制的,丁酉也算轻车熟路。

  一路穿过假山花园,走过雕栏玉砌的回廊来到了正殿前的院子,不难看出宫殿被人精心修葺过,多了好多从前没有的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丁酉顺着味道一路走来,看到一个穿着御医服侍的女官正坐在泥炉前的板凳上,手持蒲扇为炉子扇风,炉上的陶罐冒着白烟,散发着药香。

  丁酉走了过去,见陶罐盖子四周用蒸包子使的屉布细细盖住了,满意的点了点头:“姑娘这煎药的手艺倒是十分细致,火候拿捏的好,屉布用的也妙。”

  谷若兰转过头,望着丁酉,她并没有见过这一号人,又见丁酉穿着一身粗布长衫,眼中划过一丝警惕:“你是谁?”

  丁酉弯下腰,将药气往自己的口鼻处扇了扇:“火候差不多了,该出炉了。”

  谷若兰:“你到底是谁?”

  丁酉:“我叫丁酉,是皇夫殿下的故友,揭了皇榜来给她看病的。”

  谷若兰:“口说无凭,可有凭证?”

  丁酉拿出南宫静女赐的令牌:“此令牌乃陛下所赐,是真是假,姑娘带我过去一问便知。”

  谷若兰接过令牌,再三打量丁酉:“大哥正在午睡,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丁酉:“请。”

  片刻后谷若兰回来了,停在丁酉面前打了一个万福,一双耳尖儿泛红,不好意思地说道:“小女子眼拙,唐突了先生还望不要介意,大哥已经醒了,请您进去。前几日刚下过雨,风中夹着湿寒气,大哥不能来迎接先生。”

  丁酉咧嘴一笑,将熬好的药倒出来放到托盘上:“不打紧,姑娘去休息吧,我把药端进去就行了。”

  谷若兰:“有劳先生。”

  ……

  丁酉进了正殿,三拐两拐来到了最里面,见齐颜正倚在床上,身上披着外衫,腿上盖着锦被,真惊奇地望着自己。

  丁酉来到床边熟练地将药碗奉上:“先把药喝了,然后咱们再聊。”

  齐颜端起药碗,用调羹搅了搅,吹了几下,一点点喝下了碗中的药。

  丁酉看着齐颜喝完,发出了一阵“啧啧”声,打趣道:“你这是病了多久了?练就了拿药当饭吃的本领,这药可极苦的。”

  齐颜放下药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淡淡道:“你回来做什么?”

  丁酉:“看到皇榜,随手就揭了。”

  齐颜轻叹一声:“好不容易才出了这火坑,又何苦跳进来。”

  丁酉往齐颜的身边挪了挪,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来救你的。”

  齐颜眼睛闪了闪又瞬间黯然下来:“我的身体已经不成了。何必再受折腾,给我个痛快不好么?”

  丁酉没理齐颜,直接抓过她的手腕闭目切脉了。

  齐颜也不言语,目光随意看向一处,琥珀色的眼眸中泛着空洞。

  自从回宫后,齐颜每天都要服用至少六碗汤药,还有各种中药味浓郁的药膳,嘴里没有一刻是不苦的,原本她觉得若是承受这些能多活几日也算值得。

  自从看过《北泾史》,看到南宫静女的态度,再到搬回这承朝宫以后,齐颜的坚持突然就断了,她不知道自己每日泡在汤药里续命有什么价值,更不知道这份生不能生,死不得死的坚持到底尊严何在。

  小蝶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归宿……

  自己的离去固然会让她伤怀一阵子,但齐颜相信只要有南宫姝女在,小蝶早晚都会好起来的。

  至于南宫静女……就像齐颜那日说的:自己对这个天下已经再无用处,或许蓁蓁公主会舍不得自己,但女帝陛下不会的,这世间已再无蓁蓁殿下,有的只是女帝南宫蓁蓁。

  齐颜不怪南宫静女,齐颜懂政治,懂天下,这种坐山观虎斗再过河拆桥的手段都是齐颜玩儿剩下的。

  齐颜甚至明白南宫静女说的都是对的,是对这个天下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可是啊,一千个,一万个理解,也抵不过一个意难平。

  齐颜自问不敢与天下人比肩,但她终究是一个女人,如何深明大义也难免会渴望得到爱人全心全意的支持与呵护,齐颜知道这个节骨眼铲除陆家是在给朝廷找麻烦,可是她却迈不过那个坎,那个……自己心爱人选择了天下的坎。

  这几日,齐颜的心备受煎熬,时常笑着落泪,或者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这么多年了,当年的那个又傻又单纯的公主殿下终于长大了,终于长成了不必自己担心她会遇害,不必担心她被人欺负的样子,自己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该欣慰的不是么?

  可是为什么,想着想着就哭了呢?

  齐颜更没有恨过对方,只是有时候难免会设想:若是自己还身处朝堂,位极人臣,上和天意下得民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话……

  发生《北泾史》这件事时,南宫静女会不会做出另一种决定?

  若是单凭自己的力量就能压制陆伯言,另幽州府望而却步,南宫静女会不会做出另一种决定?

  每想到此处,齐颜便会落泪,说到底……是自己对这个天下已经无用了,没有资格再提过分的要求了。

  每个人的筹码都是靠自己能力博取的,自己这副随时可能西去的模样,又有什么资格恃宠而骄,让南宫静女满足自己的心愿,留下一大堆烂摊子给她独自面对呢?

  这条复仇之路啊,究竟是自己输了。

  齐颜早就丧失了求生的欲望,她之所以还配合治疗,是因为玉箫每日都来给自己请安,下了书房一路小跑地冲到承朝宫,顶着一鼻尖儿的汗,甜甜地叫自己一声:“父后。”

  是因为小蝶每隔几日就会入宫来看自己一次,有时会带些民间的小玩意儿,有时会带来她亲手做的糕点。

  也是因为……那份没出息的放不下,即便是被南宫静女伤了心,齐颜还是想再多陪陪她,能多一天便是一天吧。

  丁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不满地说道:“我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了这幅模样?在我的预估中五年光景,你的身体不应该恶化到这种程度的。”

  齐颜:“一言难尽,你也看到了我这身子算是没救了,你没必要把自己也搭进来。”顿了顿齐颜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我与师父已经彻底翻了脸,曾数度交手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你来找我就不怕她降罪吗?”

  丁酉无所谓地笑了笑:“主人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在我逃离内廷的时候,就已经是弃子了。这五年我回到了无名谷钻研医道,翻看了不少主人留下的书籍手札,本想等学成才来找你的,不过前阵子谷内蔬米皆空,我去了趟市集,看到了皇榜,也听说了火蟾蜍的事情,猜想可能是你的身体又恶化了,便收整了行囊直奔允州揭了皇榜入宫。”

  齐颜兴致缺缺地问道:“这么说我还有救?”

  丁酉:“我没想到短短的五年你的身体恶化到如此程度,在我的预估中你至少十年后才会如此,所以……”

  齐颜笑了笑:“没救?”

  丁酉:“我没有十成的把握,但总要试一试的。”

  齐颜沉默了好长时间,久到丁酉以为齐颜睡着了,齐颜才开口,低沉且平静地说道:“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不用麻烦了。”

  丁酉:“为什么?七成把握我还是有的,为何不治?”

  齐颜:“不还是有三成失败的可能么?治不好我不打紧,再让你因此获罪,我死了也难以瞑目,我这一生朋友屈指可数你算是一位,不想搭上你。再者……”

  丁酉安静地望着齐颜,等待对方说完。

  齐颜深思良久,方缓缓说道:“我觉得到此为止也不错,不想再挣扎了。”

  丁酉:“齐颜。”

  齐颜:“嗯。”

  丁酉:“你看着我。”

  齐颜抬眼,丁酉严肃地问道:“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或许是这份心事实在太过压抑,又或许是丁酉时隔五年的出现彻底获得了齐颜的信任,齐颜将《北泾史》一事,还有南宫静女的想法告诉了丁酉。

  末了,齐颜幽幽说了一句:“我累了。”

  丁酉亦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拍了拍齐颜的肩膀:“我先到药房去看看,改改你的方子,别的咱们以后再谈。”

  ……

  丁酉更改了齐颜的药方,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了好几味“猛药”,谷若兰看过后大惊:“直呼这是虎狼之药,大哥服下后会要她的命的!”

  丁酉笑了一阵:“小姑娘别乱说,我可是揭了皇榜的,齐颜有事我会第一个被杀头,你拿着方子去抓药就是了。”

  谷若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你这方子我要拿给副院长过目,他老人家点头了才行。”

  丁酉一把抓住了谷若兰的胳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口中的‘大哥’其实应该叫‘姐姐’才对吧?”

  谷若兰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这世上除了自己和女帝陛下居然还有人知道齐颜的真实身份。

  丁酉:“不瞒你说,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她的身体一直都是由我来调理的,也是从我离开后才开始恶化的。宫里头的那些老顽固要是真的有用,你姐姐的身体也不会恶化到如此程度,我这幅方子是专门为她量身打造的‘秘方’,你只管去,我保证吃不死人。其中奥妙等以后我再讲给你。”

  谷若兰将信将疑,但转念一想齐颜的情况也确实坚持不了多久了,自己和几位御医除了减缓水症蔓延什么都做不了,不如信这人一次……

  谷若兰:“让我去抓药也行,但是等药熬好了你要先尝过。”

  丁酉:“没问题,去吧。”

  谷若兰瞪了丁酉一眼,小心揣好药方快步离去,丁酉笑着看她离开,直呼这小姑娘有趣。

  这五年,丁酉在无名谷什么大事也没做,除了偶尔出谷做实验,但凡在谷内每日只研究一件事,那就是齐颜的病。

  他翻看了所有面具人留下来的手札,仿佛打开了一扇大门,里面记录了丁酉从未涉足过的领域,原来自己这些年学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面具人手札的内容颠覆了丁酉的认知。

  手札一共记录了一百多张方子,全部都是前朝公主自创的。

  不少方子的用药十分大胆,其中有这样一副,配方是:断肠草,雷公藤,钩吻,鸩酒,□□,鹤顶红,番木鳖,夹竹桃,苦杏仁,乌头,情花……

  虽然比例奇特,但这十一味药里面除了苦杏仁,剩下的全部都是毒物,半数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方子创造于前朝公主十八岁,方子下面还有三个成功治愈的脉案。

  是前朝沧州的一家三口,得了怪病时常会抽搐,发起病来全身发痒,五脏灵海痛的钻心,当地郎中束手无策。

  恰逢前朝公主携侍卫云游至此,替这三人诊治,开出了这个方子并将人治愈。

  脉案后几页还有一段后记,据说这一家三口服下药后当场七孔流血,“气绝身亡”,当地府衙还介入了,还是前朝公主亮明了身份不顾整个村子的人反对硬生生地将这一家三口的“尸体”晾了七天七夜,到了第八天这一家三口竟神奇地“死而复生”,并当场呕出了一盆的秽物,秽物腥臭难闻,其中还有长长短短的白蛆虫。

  前朝公主离开后,在手札中如是写道:经吾诊断,这一家三口误食虫卵于体内孵化,蛆虫钻入五脏及灵海之内,蚕食患者身体;故此发作起来痛苦非常。需用猛药方能根除蛆虫,虽为虎狼之药,也能治病救人。医道一途永无止境,因个人天赋造化不同,难以求同,吾亦常起孤独之感,呜呼哀哉。

  然,此方太过惊世骇俗,为世人所不解,若非吾有金牌傍身,险些以命抵命,故将此方弃之不用,记于手札之内,尘封山谷之中,望后世有缘人寻得,若有知音者,只愿留下三柱素香,一杯浊酒,你我引为知己。

  丁酉这才这知道:原来这座无名谷并不是前朝公主逃难时发现的,而是她在做公主的时候一手建立的隐秘据点,还在上山的路上布了五行迷踪阵,若不得要领,很难得入谷中。

  这样的手札前朝公主不知留下了多少,丁酉用了五年的时间才看完,之后便对前朝公主肃然起敬。

  不同于以往的救命养育之恩,而是对前朝公主的造诣和底蕴心悦诚服,只可惜……这样一个丰神俊秀的人却因一场亡国仇变成了恶魔般的模样,成了他和齐颜童年的噩梦。

  这五年,丁酉通过拜读前朝公主的手札思考了很多,所以当齐颜说《北泾史》的事情时,他有了一些不同的想法。

  有愤慨,有心疼,有无奈,还有对“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慨叹。

  丁酉是无论如何都要治好齐颜的,他的一生可比齐颜单调多了,而立之年的丁酉除了前朝公主,只有齐颜这么一个亲友。

  他想拯救齐颜,想尽自己的全力把齐颜从仇恨的漩涡里拉出来,想让齐颜好好地活下去,远离纷扰看看这尘世的美好。

  丁酉觉得齐颜这一生实在是太苦了,前半段被仇恨所累,后半段被情之所困,齐颜又何其无辜,为何要承受这些?

  丁酉想带齐颜离开,带她去把人间的风景看看透。

  不过眼下齐颜的身体实在太糟糕,已经到了药石难进的地步。必须将齐颜的身体打出一个缺口,先破后立,为日后拔除水症打下基础。

  丁酉是有备而来的,他为齐颜准备了一份礼物,或许可以用得上……

  只不过,现在不是拿出来的时候,无论是时机还是齐颜的身体都不能承受这份礼物。

  谷若兰回来了,将所有的草药按照丁酉吩咐的计量称好了放到砂锅里。

  谷若兰:“无根之水院子里存了一些,我去煎药了,药煎好了我可要亲眼看你喝下去的!”

  丁酉笑了笑:“不忙不忙。”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株通体赤红的小草,折下几片叶子放到了砂锅里。

  谷若兰:“这又是什么?”

  丁酉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嘴唇上:“这是我的秘方,你要保密……”

  谷若兰:“这可不……”

  丁酉:“欸,怕什么?熬好以后我先喝上一大碗!去煎药吧,十六碗水熬成两碗。”

  ……

  药煎好,丁酉在谷若兰的注视下喝了一碗,等了半炷香的时间,丁酉说道:“行啦,再等下去药都要凉了,我端给她喝。”

  说完不再管谷若兰,端着药碗来到了正殿:“吃药了。”

  齐颜也不问,试了试温度便一饮而尽,丁酉看着齐颜木偶般的动作心里不是滋味。

  丁酉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倒了一颗朱红色的丹药出来:“诺,吃下去。”

  丁酉没告诉谷若兰这粒药丸才是真正的秘方,是丁酉读遍无名谷中的书籍,根据前朝公主的手札研制出来的,其功效嘛……

  丁酉转身绕过屏风,将洗漱架上的铜盆拿了出来,搬了圆凳坐到床边,将铜盆塞到齐颜的怀中:“抱着。”

  齐颜:“这是……”

  话还没等说完,齐颜的脸上涌现出了古怪的神情,干呕了几声后抱着铜盆“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丁酉:“不错不错,这么快就奏效了,有的救。”

  齐颜却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特别是从胃部到喉咙,痛极了。

  原本苍白的脸颊变得赤红,死死地抱着铜盆,身体颤抖着,过了大概半炷香的功夫,突然猛地抽了一口气,向后一仰软趴趴地靠在了床头。

  丁酉倒了一杯清水递给齐颜:“漱漱口,这东西残留在嘴里可不行。”

  齐颜依言照办,又吐出一大摊血水,脸上的赤红逐渐消退,但苍白的脸色似乎也被这记猛药给冲淡,显出了难得的红润。

  齐颜拍了拍胸口:“你给我服的是什么药?”

  丁酉:“解药,同样也是缓解你体内水症的药,我在主人的手札里发现了你服下的□□,潜心研制了五年方得解药,不过要想彻底解毒还需要些时日,你可记得你服用这药有多少个年头了?”

  齐颜:“自十三岁开始,至今已有十七年了。”

  丁酉:“那就还需要九个月,每月服用一次解药,九个月后克制你女性特征的毒就会彻底解了。”

  丁酉的目光扫过齐颜平坦的胸口:“到时候……你就能慢慢恢复女儿身了。”

  齐颜瞬间瞪大的双眼,惊愕地看了丁酉半晌……

  丁酉:“怎么?你难道想一辈子以男子身份示人?”

  齐颜:“……走到今天这一步,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只是我毕竟顶着皇夫的身份,恢复女子体征怕是会给陛下惹麻烦的。”

  丁酉:“她如此对你,你还为她着想?难道就没想过离开么?”

  齐颜笑了笑,那笑容颇为自嘲,低声道:“你不会明白的。说出来你也不会信的,若是我说……我从未真正有过伤害她的心思,你可信?”

  丁酉:“我信,凭你的心智手腕,若有歹心她早就死了,又怎么能登上帝位?”

  齐颜:“算了,凭我的身体状况怕是也撑不到解毒的那一日了,由你折腾吧。”

  丁酉:“齐颜,难道你没想过离开吗?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办法治好你的病,让你有机会享受常人之寿,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离开这个让你伤心,尔虞我诈的地方,四处走走看看,过一次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齐颜的眸子亮了一下,似乎顺着丁酉的话设想了一番,可转瞬眼泪却溢了出来,饱满的泪滴顺着眼角划过脸庞。

  丁酉:“你……你舍不得她?”

  齐颜:“是。”

  丁酉:“可你们两个都是女子啊,两个女子怎么能……?”

  齐颜:“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今生今世我这一颗心再容不下别人了。所以我才会这么痛……”齐颜突然握起拳头,一下下凿在自己的心窝:“这里痛,无时无刻不在痛!”

  丁酉一把抓住了齐颜的手腕:“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齐颜早已泪流满面:“是我一步一步把她推到那个位置上的,是我督促她要成为一代明君的,我明白她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可为人子女焉能放下此仇?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吗?可她知道啊,她也看到那本书了,这道坎我迈不过去,我迈不过去!我曾经再三恳求要她‘大局为重’,她终于学会了,可为什么我会这么痛?”

  丁酉看着齐颜,从那双琥珀的眼眸中读到浓浓的哀伤,齐颜的眼眶红红,嘴角还残留着一抹鲜血,看起来有些癫狂,与丁酉记忆中的齐颜大相径庭。

  丁酉:“你竟被折磨成这般模样……”

  齐颜好似被突然卸去了力气,向后软软地一靠:“我累了,也够了。我这条命……交代在她手上,也就算了了。”

  丁酉给齐颜吃了安眠的汤药,后者很快睡着了。

  傍晚,南宫静女驾到。

  齐颜像有心灵感应似的,在南宫静女向丁酉询问完齐颜的情况后,齐颜也醒了。

  齐颜刚刚起身,南宫静女便进来了。

  南宫静女来到床前见齐颜的气色好转,高兴地说道:“看来丁御医的医术的确精进了,你感觉如何?”

  齐颜转过头,望着自己最深爱的人,心底阵阵刺痛。

  齐颜:“好多了。”

  南宫静女牵过齐颜的手:“还在生我的气?”

  齐颜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又摇了摇头。

  南宫静女:“我这几日没睡好。总在想你的事情。”

  南宫静女:“我知道你心里的苦,那两个人的确应该得到报应,这份仇我记下了。”

  见齐颜始终不言语,南宫静女无奈叹息,柔声道:“我已经撒下诱饵,陆家那边也上钩了,等到幽州府一平我定会重审此事,让陆权和丁仪付出代价。”

  齐颜:“陛下过河拆桥,不怕惹天下人非议么?”

  南宫静女:“古往今来‘兔死狗烹’的事情多了,我也不怕后人怎么说,只要能让百姓安享太平我便问心无愧。洛北反了,幽州府拥兵自重,公羊槐还需历练几年,我想了很多法子,可眼下朝廷真的没有与幽州府明刀明枪打一场的实力,仇我会报的,你的身体我也一定会治好的,再给我五年时间……到时候我会把皇位传给新君,我们报了仇就离开这儿,到你想去的地方生活。”

  齐颜不置可否,问道:“自先帝在位起,就开始打压排挤陆家,陛下用了什么饵,陆府会信么?”

  南宫静女呼吸一滞,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起来。

  可望着齐颜那双深邃的眼眸,却说不出谎话。

  南宫静女:“我让二姐透露给陆伯言一个消息……我有意将皇位传给玉箫。”

  齐颜呆呆地看着南宫静女,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以齐颜的心智又怎会不知“计谋”的关键所在?只是齐颜怎么也想不到南宫静女会用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做诱饵,用她的婚姻作为筹码。

  齐颜望着南宫静女,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人,此刻竟是如此的陌生。

  南宫静女:“这,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在玉箫及笄之前我一定能处理好一切,约定自然也就不做数了,我不会用玉箫的终身幸福做筹码的!”

  齐颜:“难道我一个人还不够么?玉箫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知道,唤你做母亲,你怎么忍心?”

  南宫静女:“缘君,你听我解释,我……”

  齐颜怒极反笑:“陛下真是好算计啊,拿我们乞颜一族当痴傻么?陛下难道忘了玉萧的体内流淌着撑犁皇族的血,陆权指使丁仪杀死了玉箫的外公外婆!玉箫不知道的过往,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南宫静女彻底慌了:“缘君,不是这样的!是陆伯言请旨为陆兰向玉箫求亲在先,我担心冒然拒绝会把陆府彻底推远,这才将计就计,我……”

  齐颜抬手指向门口:“你走。”

  南宫静女:“缘君?”

  齐颜:“难道要我跪下来求你才行么?”

  南宫静女:“……好,我走。”

  齐颜:“……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南宫静女:……

  齐颜:“若陛下还有一丝未泯之心,念在玉箫懂事孝顺的份上,不要把她置于危险之中。等她再长大一些就放她出宫去吧,玉箫的血统注定了她与皇位无缘,求陛下不要再做令天下误会的事情,给玉箫惹来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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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的更新到了,一万字。三月十六号完结,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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